每次路經某菜市場,我都會去有名的茶餐廳買一個豬扒包。今天不知道是甚麽日子,排隊的人特別多。我前面站着十幾人,我在隊尾,剛好站在一個水果攤前面。看見賣水果的老闆娘,小心翼翼地將她的蘋果、草莓、橘子、香蕉,一組一組的排好,拿下,再排好。看似隨意的排列,她卻是有目的似的,一行一行,一個一個的整理。
我好奇地問:「老闆娘,你爲甚麽不停把水果的位置調來調去?」她沒有把頭抬起,一邊擺弄手裏拿着的水果,一邊解釋說:「沒甚麽意思,我在看看那些顏色形狀的水果放在一起會美一些。你看!紅色的草莓不能放在黃色的香蕉旁,不搭。草莓旁邊要放橘子,再放香蕉,那就是彩虹的顏色:紅,橙,黃。你看,這就搭了,對不對?」我聽着,不知道該説甚麽好,但又好像很有道理,衹好點點頭微笑道:「是的是的,蠻有趣的觀點。」
這時,剛好有客人買了些水果,給她五百元找贖。她站起來去拿她身後的錢籃。那是一個用竹子繞成的一個圓形籃子。我對她說:「你的籃子很別緻。」她說:「那是隔壁泰國餐廳老闆在蘇梅島買的,他説不值錢,想要扔掉,見我喜歡,就把它送了給我。比起那些紅色塑膠盤子美多了,你説是不是?」我又點頭微笑說:「是,老闆娘,你真有品味!」她馬上露出了笑容,沾沾自喜的說:「對呀,整個菜市場裏我是最有taste的,你去打聽打聽!」
我拿着我剛買的豬扒包,匆匆忙忙吃完後,再趕去一個藝術展開幕禮。一走進去,展覽廳已經人頭湧湧。快要剪彩了,台前堆滿了人。我好不容易才能擠到前排位置,站在一對母女的身旁。她們不停的在説話,我不其然的向她們打量了一下。她們的打扮和年齡氣質有一點不搭調。女兒大概十七,八歲。眼睛粘了時下流行的假睫毛,又長又密,她每眨一下眼都好像小鳥的翅膀在擺動。嘴巴塗上了鮮紅色口紅。手裏輓着價值幾萬元的名貴手袋。媽媽穿了鬆身的短裙子,頭髮染了暗紅色,有點幾何形狀,一邊短,一邊長。從後面看是一條斜的直綫。腳上穿了兩寸高的金色厚底運動鞋。手裏輓着一個桃紅色的小手袋,吊着一個和手袋一樣大小的毛毛裝飾。在周圍綫條,顔色和比例皆柔和舒服的水墨畫襯托下,她們倆顯得過分的誇張突出。女兒一邊拿起手機自拍,一邊問:「媽媽,你喜歡那一幅作品?我看每一幅都沒差,我真的不大會欣賞。」一直低着頭玩弄手機的媽媽擡起頭,秒速環觀展廳裏的每一幅作品,想了一會兒,正要説出答案的時候又止住了。然後才說:「女兒,我告訴你,你看看那一位畫家的年紀比較大,他的畫就會比較值錢。」她的答案有點答非所問。最值錢的和最喜歡的,是兩條不一樣的問題。話還沒説完,那位媽媽又低下頭猛地在她手機上打字。她的長指甲塗了紫紅色甲油,每按一下電話,指甲觸碰到熒光幕,我便隱約聽到一下「噠」的聲響。噠噠,噠噠,噠噠。突然間,我的心裏有點煩躁不安。
畫展結束的時候,太陽開始下山了,天空呈現出淡淡的粉紅色。在回家的路上,不經不覺的又走到那水果攤前。 老闆娘正在收拾東西,準備回家了。我突發奇想,拿出剛剛在畫展派發給來賓的畫冊,遞到她面前說:「老闆娘,您可以幫我一個忙嗎?」她看着我,有點愕然的問:「我?」 我說:「對,沒錯,您!這裏有一本畫冊,您隨便翻翻,然後告訴我您最喜歡那一幅作品。就這樣而已。」她有一點不耐煩的說:「我要趕着回家燒菜煮飯,我的手會弄髒你的本子。要很久的嗎?」我說:「不,不會很久,只要您五分鐘,不怕弄髒,本子是我免費拿的。」看到我那麽誠懇有禮,她把雙手在她的圍裙上擦了幾下,沒好氣的從我的手裏接過畫冊,然後把已經收好了的小褶凳再拉出來坐下,很認真的從頭到尾一頁一頁的翻看。我看着她用她粗糙肥大的手指作區分,分隔了幾頁出來,然後再把那幾頁從新仔細的看一遍。正當我看她看得入神之際,她突然從椅子站起來說:「選好了,這張!」她把畫冊攤開到其中一頁,是一幅新派水墨畫家的作品,綫條簡潔,用色精美。她接着說:「我告訴你,畫,我不太懂。但顔色,我懂!我喜歡這幅畫的顔色和構圖。我不知道甚麽是藝術,只知道自己喜歡甚麽,不喜歡甚麽。好啦好啦,我要收拾東西回家了。」
我知道她是真的要走了,再問她問題的下場應該是會被罵的。我連忙道謝後就離開了。走了幾步,停在斑馬綫前,我回頭看那老闆娘,她已經把所有東西收拾好,往我相反的方向走去。我遠遠的看着她,這才留意到已經把圍裙脫下的她身穿灰色上衣,深藍色褲子,脖子上圍了一條淺藍色的圍巾,斜背着一個很普通的咖啡色皮袋子,腳踏一雙簡單平底白布鞋。她的身影,在這一身看似不經意的素色平實打扮之下,出奇地融入了這個淡粉紅色的夜裏,畫面顯得特別和諧。那一瞬間,我覺得有點浪漫,還有點詩意。我回過頭看着前方,一邊走,一邊想起畫家梵高的名句「One can speak poetry just by arranging colors well.」
不用去打聽。我確定,她就是這個菜市場裏的梵高。
撰文: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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