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就不是運動材料,奈何成長環境裏我總是被體育細胞强盛的人圍繞著,非常的令人泄氣,總覺得自己從小不擅長運動,就是沒有運動健將們的那種自信。

看見身邊的人,健身的健身,玩瑜伽的玩瑜伽,跑步的跑步。自己總得找一樣興趣是可以獨個進行的。我喜歡看畫,就朝這個方向去。還記得那天,站在大學校外課程的報名處,看著手裏填好了的水墨畫初班報名表,猶豫了很久,才鼓起勇氣把它交到報名櫃枱。我和自己說,所有大師都必然會經歷過這一天 – 勇敢踏出第一步的這一天,我不會是例外。

第一天上課,我戰戰兢兢的步進課室,裏頭已經坐了十幾位同學,都比我年長,像是退休人士。他們好像是互相認識的,或是舊生。看見我一身的時尚上班服,其中一位同學友善的提醒我:「你是學油畫的嗎?課室在隔壁。這裡是水墨畫初班。」我回答道:「不是,我是報了水墨畫班的。」桌子是一個大長方形,同學們都圍著桌子而坐,我拉出其中一張空著的椅子坐下。過了沒多久,老師進來了,遠遠的已經感受到他的威嚴。他坐下來,從袋子裏拿出一張大墊子,把它攤開鋪在桌子上,然後拿出畫筆、宣紙、幾只小碟子,將它們整齊的放在墊子旁。一位同學馬上站起來幫他盛水,另外一位幫他鋪報紙。我感受到每一位同學都對老師恭恭敬敬的,在香港很久沒有見過。老師簡略的講解了課程,便提起畫筆開始爲我們示範寫畫。我是完全沒有接觸過水墨畫,有點迷失,立即舉手發問說:「老師,你還沒教我們怎樣磨墨,你可以説一下嗎?」同學們立刻用奇異的眼光看著我。看來,只有我一個是連墨都不會磨的。老師微笑道:「這些我不在這裏説了,等一會兒,我寫一個地址給你,你到那裏買墨缽、墨條,在家裏自己試試看。有些東西,做,比說好。」我是那種什麽事情都需有清楚指引的人,他這個答案令我心裏很不踏實。

不經不覺就學了三年,從樹、石、山、流水到現在可以完成一整幅山水畫,很有成功感。每次上課都得交功課,是臨幕老師指定的畫作。日子久了,我就開始有惰性,經常不交功課,或馬虎完成。其他同學都比我用功,進步神速。每一堂老師都會耐心地把排列在桌子上的功課,依次序的在大家面前逐份修改。每一份他都會先仔細地看一遍,看了全境,然後才提起畫筆逐小部分修改。他不會說太多的評語,就一邊的改。我們二十個同學圍著他,沒有人作聲。你看到他畫筆停在哪處加色、填補,就代表哪個部分寫得不好。經他妙手改過的地方都和其他部分有明顯的分別,對比之下,自然就知道什麽是錯,什麽是對,明顯不過。有些東西,做,真的比說好。

今天被幾位工作上認識的朋友拉著去試新餐廳。我們一行八個人,像聯合國,有加拿大來的、英國來的、韓國來的、印度來的、澳洲來的,浩浩蕩蕩地步行到中環剛開店的美式漢堡包餐廳。到達後,我看到隊伍已經繞了幾個圈,立即失去了興趣。正想離去的時候,韓國女友人拉著我說:「反正你要去做瑜伽,先和我們吃個痛快吧!」我好奇的問:「誰說我要去做瑜伽的?」她用手指一指我斜背著在身後的黑色筒子說:「那裏面不是裝著做瑜伽的墊子嗎?」我回答說:「才不是呢,那是我的水墨畫功課,是一幅十二尺長的手卷!」本來站在前面倚著欄杆閒聊的友人們,馬上挺直腰板,轉身說道:「什麽?你會畫中國水墨畫?真的假的?快給我們看看!」我慢條斯理地把背著的筒子從身上拿下,把畫筒的蓋子打開,小心地將裏面的畫卷取出來。我個子最矮小,但很奇怪,我迅間裏突然長高了,比他們所有人都要高,傲視同儕,神氣得不得了。那一刻,我是眼睛不離敵人,用手緩慢地從劍套提出寶劍的玉驕龍,自信滿瀉,高傲自負的氣焰能殺人。我手裏握著手卷,站著不動,隊伍裏友人們馬上像摩西把紅海分開那樣,分成兩邊。他們接過手卷,把它展開,但手卷太長,連站在前面不認識我們的人也自動自覺地分成兩邊,幫忙用手托著。

他們彎著腰,低著頭,伸長脖子。女士用手按著項鏈和長髮,男士按著領帶,以防它們觸碰到宣紙,小心翼翼地看著畫裏的所有細節,像極一群不想身體踫到水的鶴在岸邊喝水。其實我的手卷只是完成了一半,很多部分只勾了外形,山石的紋理都沒仔細寫。後山、遠景、煙霞這些需要將宣紙染濕再寫,很磨性子,也全都沒寫。幸好這些細節,不寫畫的人是不會發覺的。有三分鐘時間,沒有人説話,我只聽到從餐廳裏傳來的英文流行音樂,和他們每個人心裏的讚嘆聲。我禮貌地說:「我去上課了,這條隊伍起碼要排三十分鐘,我會遲到的,你們吃完告訴我好吃不好吃!」說完,我將寶劍收回劍套裏。衆人還是異常的沉默,年輕的英國女友人回過神來説道:「太美了!我也有興趣學水墨畫,不懂中文可以學嗎?」我裝作專家回答道:「爲什麽不可以?你好像只會那麽一句Namaste,不是也去學瑜伽嗎?過一會兒我發上課資料給你。再見!」

我從餐廳步行到上課的地方,不知道爲什麽,我感覺到自己又慢慢變矮了。走進課室,同學們向我打招呼,他們好像都長高了。我抬著頭看著他們,突然覺得自己很渺小。我心裏想著我那份馬虎完成的手卷功課,有點不安。每次都坐在老師旁邊的我,今天有點不好意思太靠近他。我快手將還沒完成的手卷放到桌上後,悄悄地站到其他人的身後。老師一份一份的修改,我知道快輪到我的了。我聽到老師說:「這份是誰的?只做了一半!」我不敢看,裝作聼不到,站在我旁邊的同學拉了一下我的袖子說:「這卷好像是你的。」我瞄了一下說道:「是嗎?好像不是。」她肯定的說:「我數著的,我的手卷排在你的後面,這卷肯定是你的。」老師聽到我們的對話,看著我說:「是你的嗎?」我下意識地猶豫了一下。老師笑笑口的指著手卷右下角的印章說:「這印章是你的名字,還想不認?」我身體發熱,開始冒汗。那一刻,我是在醫院裏不願被葉玉芬認出的何金水。我雙眼一直避開老師的目光,心裏雖然想著:「你認錯人了,我不是何金水」,嘴裏卻無奈地回答說:「不好意思老師,看了一下,又好像是我的功課。」

老師一邊改我的長卷,一邊苦口婆心地說:「你呀,要把心定下來,慢慢寫。不踏實地做,怎樣成爲高手?老師我到了這個年紀,還是每天在家練習、學習。」我心裏有點愧疚,回答道:「知道老師,我回家修改。」老師改好了,放下畫筆,半開玩笑地說:「不用改了,收拾好心情,從新寫一卷吧!」

所有事情都是相對的,我們每天都一人分飾幾角。是玉嬌龍還是何金水,完全取決於場景與其他人物角色。真正的高手,不自大、不渺小,每一場戲都在演自己。晚上十點了,明天還要上班開早會。我打開一卷新的宣紙,提起畫筆,依著老師的意思,將手卷從新寫一遍。

不過這一趟,絕不蓋印章。

撰文: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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