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悶熱的下午,我躺在外婆的床榻上。收音機播放著她最喜愛的《鳳閣恩仇未了情》。舊式電風扇每左右轉動一下,便發出零件生銹的聲音。我頭冒著汗,怎樣躺著都不舒服,不耐煩的坐起身子說:「婆婆,開冷氣吧,熱死我了。」 外婆沒有動身,只說:「不可以,開空調耗電,這麽浪費。心靜自然涼,你躺下吧!」

我氣她不給我開空調,故意用背對著她,眼睛盯著窗外極度靜止的樹叢。外婆喃喃自語:「哎,你們這一代的小孩,一點苦都吃不了,身在福中不知福。」一邊嘮叨著,一邊打開床邊的抽屜,把裏面的紙扇拿了出來,輕輕地為我撥著。我感覺到一陣陣的涼風,像柔軟冰涼的絲巾在我冒著汗的背輕輕掃過。「一葉輕舟去,人隔萬重山……」我聼著熟悉又不太懂的歌詞,不知不覺地睡着了。

粵曲永遠令我想起外婆,想起外婆又會令我聯想到陳舊和不必要的苦頭。在香港和外國富裕社會長大的我,不大願意去想起這些早已被遺忘的事情和它的千絲萬縷,總覺得都已過時。

偶然的機會下,拿了兩張粵劇的戲票。我在電話的群組裏,一個一個的邀請,卻沒有人有興趣和我一起去看戲。怪不得他們,我自己都不太有信心我能看得懂。最後還是自己一個人去。這令我想起多年前,我拿著兩張Art Basel開幕日的VIP門票,四周問人有沒有興趣和我一塊兒去,也是沒人問津。我享受這種孤獨清高的感覺。找寶藏的人,是獨行的。來分寶藏的人,是一群的。

油痲地戲院原來這麽漂亮,爲什麽我從來沒有注意到?上班,回家,再上班,原來我從來不會離開香港島。老遠看到門口已經人頭湧湧。今天是首場,觀衆可以凴券換領小吃。打開紙袋一看,是我小時候愛吃的嘉應子、 話梅。一陣酸酸甜甜的氣味從紙袋裏湧出,我想起了外婆。腳踏高跟鞋,身穿中環上班服,我自覺我是來自另一個時空。

找到了位子坐下來後,我環顧四周,每一樣東西都很新奇。台上左右兩邊各放著一個黑色長方形,像播音器的東西。我問鄰座的婆婆那是什麽,她回答道:「那是用來顯示歌詞和台詞的,你會看中文嗎?」 我馬上回答:「當然會,我是香港人。」我急於與那些懂中文又扮作中文不靈光的人劃清界線,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我心裏清楚,我的外表,正正就是她心裏所想的那些人。

我看的是《牡丹亭》,講述古代一個「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愛情故事。愛情永遠來得突然,無法解釋,又令人無法自拔。這是沒有時代之分的愛情定律。那個年代,愛情從來不自由,從來都壓抑。現在我們有了自由,卻因爲別人的眼光,自設的限制和規條,甘心情願地選擇走進一場「情知所起,可淺可深」的戀愛和婚姻。現在的愛情,大部分都是「我愛他因爲……」,而不是「我愛他,不知道原因」。

還以爲粵劇說的是外星語,我會看不懂,聽不懂。卻意外地發現,每一句字幕我都看得懂,每一句曲詞我都聼得懂。假如你也曾經有一段動人的愛情故事,感受過「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那麽,不論站在台上的是茱麗葉還是杜麗娘,不論她們說的是什麽語言,都會讓你感動。坐在我前面的老婆婆看到動人處,拿出手帕輕輕拭去眼淚。人生如戲,戲如人生。我看著一頭白髮的她,羡慕著她的心動,她的共鳴;也羡慕著她的曾經,比現在的我們,活得更精彩。我們還是不要自欺欺人,假裝推説看不懂粵劇了。沒有共鳴,是因爲從來沒有那個刻骨銘心的經歷。看不懂,更可能的是,我們從來沒有好好的愛過,活過。

峰迴路轉的劇情,華麗的戲服,精美的佈景,演員動人的歌聲都深深地吸引著我。我知道我愛上了粵劇,亦察覺到這個寶藏老早給人發現了,是我這個「時尚人」後知後覺。但我暗喜,從不懂到愛上,是否意味著我沉睡已久的心慢慢甦醒了?

回家的路上,在地鐵車廂裏,看到一對正在纏綿擁抱的年輕情侶在竊竊私語。我一直凝視著他們,猜想他們有否經歷過杜麗娘與柳夢梅那種「柔情萬千卻無言」的愛情境界。他們感覺到被注視,向我這邊看過來。我馬上別過頭,拿出剛才放進口袋裏的嘉應子把玩著。我想起那年那個悶熱的下午,心裏不自覺地來回哼著 「一葉輕舟去,人隔萬重山……」。不知道那一刻,為我撥著扇的外婆,是否想著一段我永遠不會知道的凄美愛情故事?

原來粵劇一點都不難懂,也不陳舊。難懂和陳舊的,是我們自以爲時尚的心。

撰文: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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