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說把畫掛在這裡的?」老闆一走進辦公室就大發雷霆。「馬上把它拿下來!」
那是一幅中國當代藝術家的作品。米白色麻布做底襯托,上面是用頭髮拼合成,模仿中國篆刻的自創篆字,看上去有點像一個「奠」字。作品的頂部用一條竹竿撐著,底部沒有固定。藝術顧問把這件作品放在接待處當眼位置,凌空從天花吊著。當有客人開門進出,一陣風吹過,麻布不期然的前後輕輕搖晃,有點詭異。只要你是中國人,看過華語電視劇,你一定會覺得那是古代喪禮的場景。
作爲永遠披著神秘面紗的全球頂尖金融機構,每一件物品,每一件事情都必須與別不同。公司裏的每一個角落都放著名貴的藝術品和當代油畫,穿著制服的廚師和服務員穿梭來回辦公室,為所有員工準備午餐、飲料。擦鞋丈有自己的固定位子,方便老闆員工隨時能過去把皮鞋擦亮。凡是能顯出其浮誇和顯赫地位的東西都不能放過。
公司紐約的總部掛著Andy Warhol 和 Jackson Pollock的名作。我們是香港辦事處,當然是掛中國當代藝術家的作品。從紐約空降而來,留著一頭金髮,有一雙碧藍眼睛的藝術顧問吩咐掛畫師傅把這幅作品掛在接待處。我站在她身旁監工,她象徵式地問一問我的意見。 我深思了片刻,回答道:「我自己很喜歡這位藝術家。但是這件作品放這裡,用這個presentation, 就有點像我們中國人的喪禮,令人感覺不太舒服,可能不太適合香港辦公室。我知道藝術很主觀,也沒有什麽違忌。在藝術館或畫廊裏,這是完全沒有問題的。但我們是金融機構,老闆員工雖然全部在外國長大,但始終是中國人,他們可能不太能接受。」我不喜歡正面批評,但職責所在,我必須提點,她聼不聼是另一回事。她聼完,做了一個毫不在意的表情,語氣帶點瞧不起的說:「想不到你的思想這麽古代!我知道你也是修讀藝術的,這些迷信的思想要丟掉,太不合邏輯了!」說完,她不自覺地反了一個白眼。
老闆氣沖沖的走到我的桌子前質問:「你爲什麽不告訴她把畫這樣放像中國人的喪禮?」
我心裏想,我是老幾?她連你都給臉色看,會聼我的? 但我只回答道:「我病了兩個星期,今天上班才知道的。我提醒過她了,但是她一意孤行。我當然知道不妥當,但你是知道她從不掩飾她覺得我們香港人沒文化,沒品味,不懂藝術。」
老闆心裏比我更清楚,我說的都是事實,也沒有再責怪。「算了,她說今天會拿下來,沒事了。」
我繼續說:「還有,你剛升了職,現在是香港的阿頭。你去選一幅水墨畫掛在你的辦公室吧。下個月有一個全球水墨畫大展,你去繞個圈看看。」
老闆說:「爲什麽水墨畫?油畫不行?」
我回答:「從功利的角度看,這裡每個房間都是當代油畫,你不跟風選油畫而選水墨,比較能夠特顯你的見地、自信和獨特的眼光,也隱隱地代表你能夠欣賞別人還未察覺到的事物。這和你選有潛力的公司一樣,你要看到別人還沒看到的。你代表香港,代表遠見和創新,現代水墨最適合不過。我替你問過了,紐約大老闆的Art profolio(藝術作品珍藏)裏沒有中國水墨。你比他快一步,他會對你另眼相看。從藝術的角度看,油畫雖好,但我們中國人的水墨畫有過之而無不及。油畫可以一層層的填補顔色,水墨畫卻需要留白,技巧和難度更高。所以不論是從功利或藝術的角度出發,在你的立場,選水墨畫都是有道理的。」
老闆:「你又來説哲學道理了。我不懂畫,你不要耍我。」
我回答:「你住的房子是誰替你選的?你兒子進了全香港最有名的普通話小學,那封中文求情信是誰幫你寫的?大節日,是誰提醒你送花給太太的?開大會要先交代什麽,讓誰先發言,你問誰? 你覺得我有沒有耍過你?你是老闆,你自己做決定。」
老闆:「是嗎?還以爲你是老闆。好了,我去看水墨畫。」
這時,負責清潔的好姐拿著一碗冒著熱氣的湯碗站在遠處,見到我和老闆正在談話,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上前。
我問:「好姐,有什麽事嗎?」
好姐走上來説道:「你支氣管炎剛好,我在家裏煲了陳皮雪梨湯給你喝。我放在這裡,你要喝完,陳皮也要吃,不准剩。」說完便慌張地溜走了,她最怕老闆。
老闆繼續說:「好吧,你發日曆邀請給我,我在香港的話就一塊兒去水墨畫展。」
我回答說:「但是我已經約了好姐一塊兒去。她年輕的時候寫過花鳥。」
老闆苦笑了兩聲:「你是在暗示我不懂藝術,對嗎?」
我答道:「沒有這個意思。只是和好姐去畫展,整件事情少了功利成分,我會看得比較自在。」
老闆笑笑口說:「你剛才說了這麽長編大論,原來是暗諷我市儈。我承認我是不懂畫。那到底要看誰的畫?」
我回答道:「所有的都要看,憑你自己的直覺,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就這樣。」
老闆有點猶豫:「就這樣?」
我看到他迷惘的眼神,補充說:「代入你金融人實際的思維方式,你其實是想問那幾個有名,作品值錢的,對嗎?」
老闆大笑不語。我在桌上的筆記本寫下了幾位我自己喜歡的水墨畫家的名字,寫完把紙從本子撕下來遞了給他說:「這幾位是我自己喜歡的。看完畫展後,告訴我那幾位是你喜歡的,我再幫你約畫廊。」
午飯後,金髮藝術顧問進了老闆的房間開會。出來的時候,特意走到我桌子前說:「我有一個想法,我會為你們找幾幅當代中國水墨畫掛在這裡,我覺得這樣能夠突顯你們香港辦事處的特色。我已經有幾位畫家我覺得合適的,我會向紐約匯報,應該沒有問題的,你老闆也覺得這是個很好的嘗試。」 她說得手舞足蹈,手裏拿著的筆記本裏,夾著我剛才撕下來給老闆的那頁紙。
我裝作驚訝地道:「真的嗎?那太棒了!你們果然有國際視野,會留意水墨畫,真等不及看看你會為我們香港辦公室選什麽樣的作品。」她臉上突然沒有了表情,眼睛只盯著我桌子上打開著的筆記本。那一頁參差不齊的紙口像一把小鋸刀上鋒利的鋸齒,在她本來密不透風的大美國主義上,狠狠地鋸開了一個缺口。
撰文: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