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機場大堂的自動門,一道清風迎面吹過來。這是紐約的風,特別乾爽提神。我一邊享受著自由的空氣,一邊跟在一早在香港預約好來接機,身形魁梧的司機身後。
自由是因爲在紐約沒有在香港種種的工作和身分,可以自由自在的做自己。自由不自由,從靈魂出發,與自由女神毫無關係。我見過無數忙碌的紐約人,以探訪的心態踏足中國土地,也覺得自由到不得了,電話裏向太太說「恨不得馬上離開這鬼地方!」但心裏卻暗爽。我時刻提醒自己,千萬不要以自己的角度去認定事情的真相,永遠不能低估別人出現思想與言行不一致的頻率。
司機是一位美籍黑人。記憶裏,從來沒有白人司機來接過機。自由的國家,可能他們都巧合地喜歡駕車。
司機很友善,看到我這個嬌小的中國女子,特意壓低雄壯的聲音和我說話,像是怕把我嚇倒。沿途上,爲了打開話匣子,他問我要不要吃糖果。我剛下飛機餓得很,道謝後馬上接過糖果,拆開包裝,放進口裏。一陣怪異的味道充塞著我的口腔。我嘗試著辨析,但是怎樣都想不出來那到底是什麽味道。
他從倒後鏡裏看著我問道:「怎樣,好吃嗎? 這是我們家鄉裏的糖果!」
我尷尬地對他說:「可以說實話嗎?」
他沾沾自喜地説:「這裡是美國,自由的國家,說什麽都可以!」
我回答道:「這,難吃得不得了。真對不起,我要把它吐出來。」
剛剛在飛機上被折騰了十幾個小時,我不想一下飛機就吃自己不想吃的東西。司機有點失望,但還是友善地說:「沒關係,你吐吧。這是我小時候最愛吃的糖果,是你們中國人不懂得欣賞!」
我有點不忿他這樣說,想起背包裏有我帶上飛機的話梅,便馬上拿出來,把袋子打開伸到司機位子和他說:「我也請你吃我家鄉的小吃,這是我從小就喜歡的,來,嘗一顆!」
他眼睛看著路面,把頭輕輕靠向我手裏拿著的話梅袋子聞了一下,馬上把頭擰開說:「不用了,不用了,謝謝。」
我堅持說:「不行,我把你的糖果放進口裏,你也要嘗一口這個。」
他擧起右手作投降狀說:「好吧,我就嘗一顆吧!」然後拿了一顆話梅,整顆放進口裏。我從倒後鏡裏一直看著他。他含著話梅,面容不太自然。不到十秒鐘,他伸手從袋子裏拿出了一張紙手巾,把話梅吐了出來。我雙手交曡在胸口前,帶點得意地說:「看!中國人的小吃,你們也不懂得欣賞。」
他輕輕的搖頭,從倒後鏡裏看著我説道:「那我們算是打個和!」
我們從鏡子裏交換了一個會心微笑。然後他繼續開車,我繼續看風景。誰也沒欠誰。
到達酒店,放下行李和梳洗過後,我馬上到Museum of Modern Art (MOMA )藝術館走一趟。我知道餘下的時間都要在工作中度過,不會有機會去。展覽廳正在展出已故美籍黑人Charles White 的作品。展品非常多,目不暇給,但大部分作品都是同一風格。唯獨其中一幅特別引起我的注意。畫作是用碳筆以素描形式,畫出一個黑奴得到了自由的一刻。黑奴臉上帶著微笑,挺起胸膛,雙臂打開成大字狀,細小的沙粒從他左手半打開的手掌中隨風飄散。
畫作還有個簡潔的名字 – O Freedom 。我凝視著那幅畫,站在2018年紐約的我,心裏感受到那位黑奴那一刻的解脫和喜悅。 我很有衝動模仿畫裏人,挺起胸膛,伸開雙臂,用盡氣力深呼吸一下這裏的自由空氣,然後說一聲:「噢,自由!」 這就是精湛藝術品的魅力,能夠感染觀賞者的情緒,激發觀賞者的欲望。突然聽到廣播,提醒展覽廳裏的人群藝術館要關門了。我這才記起我要趕回酒店更衣,出席由公司安排的投資者晚宴 。
這次是一個350人的晚宴,在中央公園裏的一家酒店舉行。電梯門一打開,看見幽暗寬敞的大堂。大堂正中放著一張大圓形桌子,鋪上了奶白色桌布。嘉賓名片卡整齊地放在桌子上。天花正中垂吊著一盞巨大的水晶燈,帶點八十年代的富麗堂煌。穿著制服的酒店員工向我微笑,很快就把已找到的名片卡遞給我。爲什麽他們會知道我的名字?哦,對了,我想我是最後到達的一批。我的中文姓氏,在桌子上那剩下的二十來張名片卡堆裏,特別顯眼。我把名片卡扣在裙子上,跟著另外一位酒店員工步行到宴會廳。沿路走著,酒會人群的喧鬧聲音越來越接近。可能是裙子太窄,我感覺到一陣悶氣湧上胸口,呼吸有點困難。
我們身處二樓,走到盡頭,能從高處看到一樓整個宴會廳。兩邊有弧形樓梯直抵一樓。有點像舊式歌劇院,從二樓看台能俯瞰地面觀衆一樣。這晚如往年一樣,站滿了華爾街的巨頭,富豪,名媛紳士,衣香鬢影。亦如往年一樣,我看不到一個美籍黑人,一個都沒有。自由的國家,可能他們都巧合地不喜歡做資本家。
我看著人群,嘗試找出另一位從香港來的同事但找不著,卻被老闆先看到我。他是其中幾位黑色頭髮的賓客,非常容易識別。他擡頭向我揮揮手,示意我快點下去。
我把裙腳拉高,急步地沿著那彎曲的大理石樓梯走下去。我一邊走,一邊看著站在老闆身旁的金髮婦人。我用高速的分析思維為那緊接下來的small-talk(優雅的閒聊)作準備 – 有什麽話題能聊?有什麽不能聊? 哪些太敏感?哪些是禁忌?
我臉上帶著微笑,一手抽著裙尾,一手扶著樓梯,成大字狀。這個晚上濔漫著那被賜予的自由空氣。我深呼吸了一下。可惡的窄裙子!我用盡氣力,好像都不能吸到足夠的氧氣。
噢,自由!
不,是被賜予的自由!因爲你才是自由的真身。
你飄忽不定,但能創造出無數的巧合。
你不動汗毛,便能製造出歸一和分類。
你無所不在,卻低調害羞,不想張揚。
你知道嗎?沒見過你,不知道你存在的人都以爲我是瘋子,笑我經常無故地擺動身體。他們不知道,他們沒有選擇跟隨,或不跟隨音樂而翩翩起舞的自由;他們不知道,你連音樂都沒播放給他們聼。
別擔心,我明白的。這,永遠會是你和那少數被寵幸者之間的秘密!
撰文: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