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這一片尖沙嘴維港、天星碼頭。就在七十年前,吳冠中從法國歸國就在這地方上岸,一腳踏上祖國的土地,走得很匆、走得很重,也走得很堅決;這步很不容易,也很關鍵。對於吳冠中,全部生命的喜與樂就在這一步開始。」—著名中國當代藝術家、吳冠中高徒王懷慶

今年是中國一代繪畫大師吳冠中誕辰100周年。年底重開的香港藝術館將設吳冠中永久展廳,也特意舉辦吳冠中大展予以紀念。吳冠中與香港的關係十分微妙,他累積捐贈香港的館藏逾450件,包括最著名作品《雙燕》原稿《寧波水鄉》、詩意滿溢的《仰望與橫看》、勞改時期所畫的《山下人家》等,連生前常用的畫具都送給香港。今天,我跟他的高徒、著名藝術家王懷慶走在尖沙嘴海旁,在微凉海風吹拂下談藝術,並重温他多年與吳冠中相處的點滴回憶。
維港環抱的尖沙嘴,對吳冠中有莫大的意義,那是他法國進修回中國前首踏的土地,維港兩岸景色,更是他經常入畫的題材。
沒有課室的學校

「說是老師與學生,但吳冠中與我們上的課,都不在學校。」談到恩師,75歲的王懷慶說每句話,都帶有謝意,人與人之間的緣分總是如斯微妙。我說滿頭白髮的王懷慶有七分似Andy Warhol,他咭咭嘎嘎地笑。
1944年初生於北京的王懷慶,1964年進入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即遇上紅紅火火的文革時代,他與很多人一樣,被下放農村勞改。不單沒得畫畫,連談談藝術都有罪,但吳冠中還是冒風險替學生們特製秘密藝術課。

「我們在農村莊稼地上課,他一邊畫一邊跟我們說梵高,像幾個犯毒的人在秘密活動。」1971年起,王懷慶被派至解放軍部隊擔任舞台美術設計工作,直到1979年考取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研究所,與同學成立「同代人畫會」。「我研究生畢業,都沒有正式在課堂聽他講學,後來更索性到他家裡上課。」
老師甚至大師,自然配得起景仰,但王懷慶最欣賞吳冠中就是他的親和、不拘小節,吳冠中認為在藝術面前,人人平等。

「拜師不用磕頭、奉茶等繁文縟節,吳老從來漠視這些儀式,更難得是老師對待眾人都一直是非常平等,不單在藝術上人人平等,縱容我們幾個學生在他面前放肆,從沒綁手綁腳的。他也非常願意接受批評,他的作品拿出來給學生們品評,你說得對的他就塗掉改進,是一位謙遜的大師。」
王懷慶坦言,學生待吳老師與更似朋友,「但是我們又非常尊重他,談一件事、一個人,他的高度都比你高;分析的事情都比你到位,說話也從不枯燥,他的話總是很有意思,他就是這樣的一位智者。」
大師的生活卻一直很簡單、純樸。王懷慶印象深刻,是吳家洗水間連掛毛巾的地方都欠奉。「他釘兩口釘綑了根銅線,毛巾就搭在上面,這可不是藝術裝置啊!而是他日常生活的常態,他不是歸依也快歸零了罷?很簡單的生活。」

一艘快艇猛地滑過,割破平靜維港的寧靜畫面,像吳冠中的作品的結構,寧靜中讓你思緒暗湧。
吳冠中對香港,總是有一種說不出的情誼。王懷慶記得,有次吳老到香港,受香港藝術館邀請在尖沙嘴海旁示範畫一幅香港速寫。「到真正畫的一天,大霧鎖香江什麼都看不見,他唯有憑記憶完成了那幅維多利亞港。他回到北京很高興的跟我們分享這件事,我們都笑他『吳冠中無中生有』,他那天高興得要命。」
受吳冠中影響,王懷慶在文革的艱苦環境中,仍然執著的發展出自己獨特的美學觀與藝術風格,在中國藝術史上佔上舉足輕重的地位,被視為「中國第三代油畫家」的代表,吳冠中則為第二代。1980年後,王懷慶策劃《同代人油畫展》,在中國美術館展出並至大陸各地巡展;研究所畢業後更邁向國際,陸續參加法國巴黎春季沙龍展、全國美展等。

「吳冠中一直做了一個工作,從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想把我們當時的美術病態、帶自閉病態、失掉跟外界溝通的文化能力,轉化為開放多元的當代語境,他的一切努力都為了一個大方向扭轉的事情。」王懷慶形容,吳冠中是中國畫變化成當代藝術的時代關鍵性人物。
「他是可以用自己的思想提出問題,再以一己能力、技考和創作去回答問題的藝術家,這是很不容易的。」王懷慶以吳冠中一個時期的代表作《獅子林》為例,直言那是吳老獨創的源自中國詩詞的「詩化的抽象」,站在一個高度上帶出文化性質的問題,再以自己的藝術實力解答問題。
重情,也是王懷慶眼中吳冠中的深刻形象。

「吳冠中是一個播種愛情的人,他的作品一張一張去看,會教你如何去愛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欣賞每棵樹每朵雲,用愛感受對方的美,呈現雙方的生命價值和存在意義。」王懷慶望着天空,侃侃而談。
他記得某天,幾位學生又在吳冠中家中上課,吳老接了一通電話後面色突變,非常沉重地呢喃,說他的老師林風眠先生去世了,他要趕緊寫一篇文章送別他。「我們立刻動身離開不打擾他,他當時沉重傷痛的表情我還記得清楚,你能看到他在老師面前有多叛逆,但同時又發現老師在他心中的地位有多重要。」
兩個亳無血源關係的人,因為藝術關係連繫上,師徒傳承,林風眠與吳冠中如是,吳冠中與王懷慶如是。

王懷慶父親曾是一名木工,他自少便對木器情有獨鍾。小時候已慣於把木家具一件件分解,再一塊塊的加工組合。中央工藝美院畢業後,他被委派為解放軍設計舞台道具12年,繼續研究中國傳統木器榫卯結構之精髓,及後更把這種領悟融匯於油畫作品中。
成為吳冠中的得意門生,王懷慶無論是在技法、觀念,或是在精神啟蒙上,都深受吳冠中的點示與影響。
1985年的一次黃山行,造就了王懷慶風格脫變。他途經紹興參觀了魯迅故居,被江南黑瓦白牆、梁柱結構精巧的民居啟發他抽象形式上的靈感,將其對木器的結構認識轉化為藝術中的構圖思考,再從傳統建築中發掘美學內涵,他以「民居」系列開始由具象轉向半抽象與形式的探索,形成迥異於當時主流的社會寫實與傷痕美術而獨樹一幟的個人風格,是一種綜合東方文化底蘊與西方抽象形式的新美學觀念。

1987年至1988年,王懷慶曾經赴美擔任訪問學者兩年。回中國後,他將視野從稍早對於江南傳統民居的觀照,重新回歸在明式傢俱上,並試圖從中探索新的形式語境,並把明式家具重新給予東方的文化象徵意義,他作品的佈局,則潛藏了書法的結構。
2012年,台北邀請王懷慶把1980年代後的創作,一次過呈現於《一生萬:王懷慶藝術展》個展,透過46件油畫與鋁合金立體裝置作品,表現他的蛻變和創作思維。現藏於北京中國美術館的《伯樂像》(1980),更是王懷慶的代表作。他引先秦「伯樂相馬」的典故,被喻為與第一代中國油畫的領軍人物徐悲鴻畫過的《九方皋》(1931),有異曲同功借古喻今的趣味。
吳冠中與王懷慶這對師徒,都走了一條中國畫抽象化的路向。
對於王懷慶的這種藝術方向,吳冠中曾研究並做了論述,指他大膽「拆解」明式家具再重構,是藝術家面對傳統文化,進而與傳統文化對話的一種昇華的過程。王懷慶1996年創作的另一幅經典代表作《夜宴圖》,吳冠中也特意作了研究和描述,指王懷慶表現豪門夜宴中的曲終人散、煙飛灰滅,滲透着一種深沉的文化危機感。
知徒莫若師,吳冠中顯然感呼應到王懷慶藝術中蘊藏的悲劇意識。
王懷慶閱讀吳冠中,卻強調吳老沒有完全的抽象化,意識形態就像他最著名的藝術主張「風箏不斷線」。「他的路數在我們理論上談的抽象化有很大的區別,是兩條路上的東西。他既不是理性哲學化的抽象,也不是把靈感觀念化的抽象,更不是客觀物象、幾何、數學化及電子化的抽象,也區別於亳無控制情緒化的抽象,更似中國古代詩詞詩話的一種境界,對原物原型原點一個詩化過程的結果,介乎於抽象與現實中間,不完全脫離現實,能找到生活的原型的不斷線狀態。」
半放半收 吳冠中用線談情
吳冠中的線,是他藝術的精髓之所在,王懷慶對此有獨特的領悟。

「線不是東方的專利,西方大師都是用線高手,線是不可動搖的。吳冠中所用的線有獨到之處,是種半控制的線,一半在自己手裡,一半在老天爺的手裡,自由度非常大。吳老是用線說話和抒情,但半控制有不可預期性,很奇妙的藝術語言和嶄新的創作方法。」
王懷慶形容,吳冠中是個擁有武器的人,就是他的思想。「他手裡掌握着很厚的資本,就是才情,誰也偷不走、搶不去,那是天賦。畫筆可以出彩,文華可以生花。吳冠中這種既簡單又厲害的人別無選擇,只能注定是大師。」
談過吳冠中的一系列代表作,問王懷慶最喜歡老師哪一幅作品?他選的卻是一幅並不顯眼的小品《房東家》。
「1972年左右,當時大家都在接受改造,籠罩着一種帶有禁閉式色彩的氣氛,他卻畫了老房東門前的石榴樹開滿石榴花。當時沒有畫布,他甚至只畫在農村小孩的黑板上,那時他不到五十,我們二十來歲。這作品讓我想起當年的情景……」
每年,石榴花仍是照樣的開,但青春和回憶卻永不回來。
撰文:鄭天儀
攝影:余日一
(原文刊於信報財經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