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爭不足,共享有餘。」活在瘟疫蔓延時,搶口罩、掃廁紙、囤大米已淪為香港人最失常的日常,求生欲念讓人忘卻秩序與禮教,才是最殺人的都市「病毒」。IT男洪天成(Aaron)中年轉職農夫,不忍疫城百物騰貴、老人家寒風中張羅物資,決意把今季農作物一棵不留地送贈港人,更呼籲來摘瓜菜者把所得分送鄰舍,非常時期互相守護自救。
「只要有香港身份證,在網上登記預約時間就可以入農場摘菜。」憨厚的洪天成,邊拔着紅蘿蔔邊說。
瘋狂的亂世,慶幸仍有讓人動容的好人好事。

車子奔馳於清水灣道直駛至近小棕林海灘,下車再走一段用樹幹搭成的木梯斜坡,才到達大隱隱於市一塊65,000呎的翠綠田舍「亦小園」。這裏入夜無街燈,抬頭會看到難得的漫天星星、灌溉用山水、空氣帶花香的甜味,是洪天成的迦南地。

Aaron兩隻狗Coffee和肥妹會熱情歡迎你,難得可以脫下口罩盡情呼吸,豁然開朗。這裏種植了羅馬生菜、紅蘿蔔、白蘿蔔、番薯葉、番茄、火箭菜、羽衣甘藍、紅菜頭等有機菜,Aaron夏天會添種龍眼、木瓜、火龍果等水果,「蘿蔔葉渣汁可以防癌,街市買唔到因好易爛,爛咗無人要,這裏有很多。」
棵棵皆辛苦,把收成盡送等於這季白做,捨得嗎?我吃着鮮甜的紅蘿蔔問Aaron。
長者無人關顧 感激義工送暖
「無掙扎就呃你,這批農產約值五萬,若透過有機農場賣可能賣到10萬。但我見到媽媽每天行樓梯唔敢㩒𨋢、老人家無口罩唔敢出街,我想做少少嘢,非常時期賺少一、兩次錢無所謂。」早陣子,朋友傳給Aaron在超市拍的照片,供港菜量沒有少,菜價卻由10元升到50元一斤,甚至100元一小包,連街市都加價。「既不是有機菜又不是抗疫藥,為甚麼我們最需要食物的時候有人卻賺到盡?」

食物才是生命之源,Aaron決定與港人共度時艱。2月初香港已一罩難求,Aaron教會組織義工隊派口罩予蘇屋村老人,他索性收割了100斤菜,派口罩時同時分發老人家,看到他們眼濕濕,震撼了他。

「無人關心我哋老人,你哋竟然唔怕疫情過來派菜畀我哋?」Aaron憶起公公婆婆的話,大男人也哽咽:「以前在鄉下,個個去探人都提着菜、雞蛋或一隻雞,今日我們送些菜,他們為何淚崩呢?」最懷念錢買不到的農村鄉土人情,三歲便從福建窮鄉來港的Aaron憶起兒時父親教他「肯跟人分享才不會有缺欠」的道理,於是毅然開放農莊延續向港人送菜計劃。「請大家親手來摘,因為港人困在家裏很抑鬱,來到農莊可以舒一舒氣,摘多少隨他們喜歡,最緊要與人分享。」

這位基督徒更引聖經金句:「『在你們的地收割莊稼,不可割盡田角,也不可拾取所遺落的,要留給窮人和寄居的。』(利未記23:22)」以前的他,無資格留莊稼給人,如今身為莊農,他不只留田角出產予低端人口,更扚起心肝盡送一切。
由不惑之年過渡至半百年華,洪天成的轉型經歷,也有點超現實。
2014年某日,一位與Aaron夫婦感情要好的教會姐妹向他們披露患上子宮頸癌,三個月後病逝,對他倆衝擊極大。沉澱過後,他浮起許多問題:「癌症能預防?我們能做點甚麼嗎?」這位IT人着手研究,參考了無數文獻和外國的大數據,發現惡性腫瘤與食物有直接關連,植物的農藥問題比加工製品禍害更大。「直接進入農業或許是最實際的防止方法。」他二話不說更實踐起來。
翌年,Aaron毅然放棄國際學校的IT工作,花上積蓄連公職金,投資約100萬創業,於大欖涌郊遊徑入口處旁邊向政府租了一個農場。「種好菜」的初衷簡單,但實現起來卻很困難。苦撐三年處處碰壁,體驗香港農業配套支援匱乏,幾經辛苦申請有機認證、實踐「魚菜共生」,做了無數教育工作坊,最後卻因為租約期滿,政府不履行承諾給他「按季續租」,他欲哭無淚無奈離場,把農具轉售、把植物交付有心人。「有人出價比我高,就這樣失去了一手一腳建造農莊,total loss。」他悻悻然說。

失去農莊兩個月後,另一個都市童話發生了。
「有人替你不值,想見見你。」朋友引薦下,他來到「亦小園」65,000呎的現址,面會農莊園主人,他願意低價租這地予Aaron復耕,實現夢想。

「我嚇了一跳,這可是我夢寐以求的沃土,以前我見過的農場都是建築泥頭堆砌的荒地,現在這地30cm深都是黑色的土層,休耕了60多年,泥土靚到可以唔使落肥料。」得到塞翁失馬的祝福,Aaron再次獨力把荒地變良田。
「電腦人」最懂得找資料,他到大學圖書館翻查農業書籍,又到外地修讀課程,youtube偷師調理農務,彌補了傳統農夫缺少的知識,而第一樣學習的是忍耐與謙卑。「以前我攞住部Macbook,打完enter後3秒若無運算結果,代表應即刻換機,現在至少3個月作種植實踐。人生有幾多3個月?一年只可以做四次實驗,學習等待是很大的挑戰。」天公是農夫的老闆,讓他學識笑看風雲變。
以前㩒一個command就呼風喚雨,做農夫卻要看風雨面色。Aaron回憶驚險一幕,曾與兒子一起建水壩卻遇着暴雨和打雷,成家人在山上避進了貨櫃,生怕被電死而跪地祈禱。
昔日年年換iPhone 如今褲穿窿
回想轉型經歷,Aaron苦笑道:「以前做IT有靚房坐,人工高福利好,年年換iPhone、去旅行;如今我已好多年無換手機,農業如果無基本規模,連自己都養唔起。」有農場義工笑Aaron內褲穿窿,他才猛然想起已良久沒有shopping了。「唔知幾耐無幫自己買過褲了,內褲啫,無人見到。」披星戴月的幹着莊稼活兒,他的手粗糙龜裂,腳上一對水鞋滿是泥巴,但還是一臉滿足,實踐平衡收入與良心的新農業經濟模式。
上世紀80年代香港的自給率是30%,現在只有1.8%,有地就建屏風樓、豪宅,香港還有對農業的想像嗎?我問Aaron。
「其實我幾樂觀。因為經過過去半年我們明白港人應該有自己食物鏈,只是香港有很多教授做好多農業研究卻得不到資助。行行生意都有風險,但農業反而風險最低,租金平過商場好多倍,大富大貴未必得,但勤力一定有收成。後生仔學好一門耕作手藝,去柬浦寨、越南等地創立自己的農場,更好的控制天氣危機,他們賺的錢隨時比返工更多。」
未來,他希望透過泥土作「生命教育」,傳授食物怎樣醫治我們的身體,更期盼有生力軍接棒。
「香港現在差不多乜都無剩,唯一所剩是人格。疫情中我們看到把口罩吊高來賣的,都不是傳統香港人。」他此際最希望更多年輕人在疫情和社會運動洗禮後,重新思考自己的未來和價值。「追尋的目標是否還是金融、地產?有沒有一些更有意思的行業大家可以重新考慮?如果有人對農業有興趣,可以來找我。」農夫利落地收割了胖白嫩綠的白蘿蔔,放下鋤頭,輕聲呢喃。
編按:市民可以上網登記,預約時間到「亦小園」採摘自己需要又喜歡的蔬菜,餘下的留給其他香港人。
撰文:鄭天儀
攝影:余日一、陳昶達
剪接:陳昶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