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向推行亞洲與世界各國文化交流服務三十週年,亞洲協會香港中心繼三年前的《喘息空間》展覽後,在今年「疫市」舉行《續章:香港當代藝術展》。

香港在這三年裏歷經大小事情洗禮,令展覽除了延續展出隱含不同社會議題作品的特色,更從個別作品裏感到藝術家們欲在低氣壓裏為大家打打氣,提醒城內人們在危難裏更要互相扶持。十多位藝術家進行研究式藝術創作,從世界性的地緣政治和身分議題,談到香港歷史與個人記憶的關係,再回到我們自身、探討如何在逆境裏守望相助…

進化地退化

世界很大,但這些年來,人性有沒有讓世界變壞?18世紀,歐洲商人對精緻的骨瓷很感興趣,並喜歡在中國購入,因為高嶺土的成分正是令瓷器變得精美的重點;而江西景德鎮附近的大型採礦場,則可算是在21世紀延續中國提供稀土身分的角色,只是被製成的產品重心從瓷器轉移至電子和綠色科技產業上。

人類邊高舉環保旗幟進行開採,卻在過程裏造成大量環境污染,着實有點諷刺;曾向世貿組織反映問題的中國,卻被告知要維持公平貿易原則、要繼續維持供應量;讓藝術家們不禁提問,究竟由誰操控別國的土地用途?在國際貿易的框架下,國家對自身土地的權力又是否有充足話語權?藝術家和人類學者身分重疊的雙人創作組合Zheng Mahler,向來愛對世界發問。作品《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就以搶眼的3D全息風扇,從「稀土重地」景德鎮個案切入,從國際貿易延伸的地緣政治議題;以不停轉換的影像借喻時代令稀土產物轉化,讓觀眾思考時空轉變了,人類的進化步伐有否踏實或走歪。

Zheng Mahler成員 吳瀚生

人從國來?

從國與國之間的拉扯張力,到國家文化與人的關係,展覽內亦有層層遞進地一併探討。像早前奪得希克獎的聲音藝術家楊嘉輝,就以聲音錄像和裝置藝術,研究人類在跨文化邂逅時的聆聽差異。他以家喻戶曉的中國民歌《茉莉花》為研究切入點,發現英國政治家John Barrow 在18世紀南下中國時寫下了一本遊記,記載在中國的所見所聞,其中談到《茉莉花》這首歌。原來的旋律及歌詞,因Barrow 的主觀見解及詮譯而扭曲,並因為遊記的大熱而在歐洲也廣為流行;後來「出口轉內銷」,經Barrow重譯的《茉莉花》重新傳入了中國並且被中國文化所吸收,經後世傳頌後便成為了大家熟悉的《茉莉花》。

楊嘉輝的雙頻影片裝置對應 Paul Carter「迴聲模仿」的概念,讓聆聽差異在模仿接收的過程中成為說話的主題,並反過來組成主體意識的一部份。在作品《The World Falls Apart into Facts》中除了《茉莉花》,他也把其他類似的跨文化邂逅個案並置,包括:Kenny G對香港流行音樂的影響,以及從中國傳入日本並被日本樂師保留了下來、卻在本土早已失傳的唐代宮廷音樂,以反思何謂「文化正統」。

楊嘉輝《The World Falls Apart into Facts》其中一份影像作品。

而何恩懷討論的切入點則更有趣,他以在1984年洛杉機奧運會獲得體操全能金牌的美國選手Mary Lou Retton為個案研究,以《當你還有點餓時就不要吃了》探討個人身分和民族身分的拉扯。黃銅裝置被設計成跳台,Retton得獎的大型肖像海報則置於對面大樓;從裝置裏看過去,被全國國民簇擁的Retton正享受人生最光榮的一刻;然而在裝置外遠眺她的海報,卻見剛比賽完、拖着疲憊身軀接受國民掌聲的Retton,眉宇間複雜的表情在被放大於海報上之後更清晰地展示。而裝置裏更在普世歡騰、代表着節慶的流行文化符號裏,以「魔術眼」技術呈現隱藏圖像;喻意民族的意識和光榮感有機會是被文化製造者不斷重製,國民所謂的「做自己」到底是真的在演繹真我、還是只是在演繹國家提供的「國民劇本」?雖然研究對象為美國,然而作品還是非常值得近年常對身分認同生疑的香港人細味。

創造自己的記憶

對國家或城市身分認同的意識能被形塑,個人記憶卻只能被自己創造。1968年出生的梁志和對早一年發生的六七暴動很感興趣,三年前創作過聚焦六七暴動作品的展覽,他這次選擇瀏覽舊報,發現同年在滿滿土製炸彈的報導外、還有一些如家暴、搶劫或強暴等關於「日常暴力」的新聞。為了追溯小時候錯過的香港記憶,他決定從1976至1970年的報章新聞出發,在五十年後重回個別事件當年的案發現場;然而事過境遷,唯一不變的只有天空,所以他選擇拍攝天空照片。

蔚藍的天空在梁志和的鏡頭下顯得晦暗。
想到五十年前在同片天空下發生過的社會暴力事件,又覺得照片晦暗得理所當然。

堅持三年的拍攝,因為他與大部分人一樣對小時候的記憶很模糊。身處同片天空下,當時的梁志和感覺自己「既在場又不在場」,唯有透過五十年後重回現場嘗試找尋與當年的連結。梁志和表示最初搜集資料的時候,認為那個年代發生的暴力事件均非常荒謬,例如當年東頭邨曾發生防暴以催淚彈制服一名報稱「精神失常」男子的事件;結果去年開始,催淚彈對香港人來說已是平常事,更讓他攝下的黑白照片有種無語問蒼天的感覺。這種無奈,值得被記下;因為在五十年後歷史能被篡改、事實能被消失的時候,對五十年前畫面唯一的見證者,就只有苟且偷生的我們、僅存的記憶:「記憶只代表一個人腦海中重要的東西,不是代表歷史、現實、地點。但對於個人情感和思想重要性很大,所以我做了這作品。」梁志和說。

藝術家 梁志和《日誌系列》(2017至2020年)

最壞的當下 最好的我們

大部分藝術家都在作品裏探討讓人沉思、細想下甚至會讓人感乏力的議題;然而還是有藝術家以正面的心態裝備自己,以最好的狀態迎接最壞的當下。

覃小詩作品《若問夕陽(末日預備計劃)》

《若問夕陽(末日預備計劃)》是覃小詩對「末日預備者」群體進行的其中一項研究。這群體認為自己會見證世界末日,所以會做很多事情準備。例如有人會在家儲糧、有人會隨身帶武器,也有人會想電力沒有了、如何把人類的知識繼續傳承;而影子戲裝置的錄像則從覃小詩的角度出發,以一眾疑幻疑真的物件穿插,例如在紐約曼哈頓計劃遺址撿拾到的眼鏡、在颱風山竹發生時撿到的玻璃碎片等,為末日預備進行一場徒勞無功的練習。而裝置左右兩側的詩句,則來自日本作家宮澤賢治詩作《不怕風雨》的摘錄;最後那句「我也想成為這樣的人」,則一語道破藝術家的寄語:不要害怕自然災害,每天自然地過活,隨遇而安,有能力的時候則幫助別人。所以與其把作品視為「世界末日101」,不如說這是藝術家在彷如「大洗牌」的當下,寄望資源緊絀的我們也能互相扶持。

莊偉作品《Falling Carefully》

對「跌倒」(Falling)這個動作感興趣的莊偉,在蒐集新聞的時候發現這個毫不特別的動作,卻會被媒體描述成很嚴重的事情。在他的作品裏,他繪畫在各地報章上看到的跌倒新聞,卻只畫下跌倒的動作。在欠缺背景的情況下,令觀眾忘記是甚麼外力令該人跌倒,而只聚焦在跌倒的美感;而且他認為跌倒的時候,腦和身體不受控,反而成為那人最自由的一刻。《Falling Carefully》更以複製藝術家身體的雕塑,具象化地呈現藝術家的立場:「跌倒」也許會給予我們無力感,然而集體的無力感卻有機會成為我們互相支撐的契機。因此,面對生活上的挫折,其實大家都同樣痛苦無力;然而正因如此,我們卻能付出多點同理心,在「集體墮落」的時候連結彼此。

在哪裏跌倒,在哪裏躺好;如果世界壞得要迎接末日,我會慶幸在身邊陪同墮落的,有一起燃燒過生命的知音。

《續章:香港當代藝術展》

免費參觀
日期:即日至9月27日
時間:星期二至星期日: 上午11時至下午6時
每月最後一個星期四(*只限展覽期間):上午11時至晚上8時
逢星期一休館
最後入場時間:閉館前60分鐘
地點:亞洲協會香港中心麥禮賢夫人藝術館(香港金鐘正義道九號)

撰文、攝影:熊天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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