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畫、看字可以訓練一個人抽離一點、高貴一點,讓你不至於太賤,這是很重要的。人格能在字畫中表現出來,呈現一個人的字格與畫格高低,這個你一定要學。」

──董橋

再訪董橋麥當勞道「舊時月色樓」,一樣的煙雨淒迷;大廳落地玻璃外朦朧的半山群樓像淡墨渲染的山水長卷,與清朝末代皇族畫家溥伒一幅煙雲滿佈的山水小品隔世呼應。老書、舊物、古畫在新古典主義裝潢的家居和諧共處,西洋古籍、藏書票無一不像藝術品,還有董橋與金庸、白先勇、林文月等文人的信札,與屋主一同追憶逝水年華。

問78歲的董橋,有沒有什麼說話想跟年輕說,他思考半秒拋出:「有一句話好簡單,不要衝動,要成大事必須忍耐。」

大廳飯桌上放了董橋近來常翻的一本書《千古風流人物》,那是北京故宮出版的蘇軾主題書畫特展圖錄。學識淵博的東坡居士一生仕途坎坷,寫下:「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他的詩詞,讓人看透世間萬事。

千金難買老來瘦。虛齡79歲的董橋,瘦削瀟灑,翩翩走過耳順、古稀之年,到了從心所欲的「不踰矩歲月」,2014年退出導火新聞線,由報人轉型閒人,專職「討好自己」。

暮年率性放肆寫舊思舊想

每天看書、寫書法、彈鋼琴、會好友、親近文玩、偶爾燉文煮字,翛然笑看風雲變。去年便洋洋灑灑寫了《讀胡適》,他大學時代就開始讀胡適,數十年自然歸納出學問與心得,人到暮年他戲謔放肆的寫舊人物、舊事、舊思、舊想,無一天不在探索,能撇開俗世包袱任性多好。

董橋自大學時期已讀胡適,去年出版《讀胡適》,緬懷他對世界、國家、山河、生靈的關愛和擔當。

董橋之識見及品味也從來不隨俗流。收藏界講大氣、追逐巨幅,自小沉醉書海的董橋獨愛文人氣息濃厚的秀雅小品。偏廳牆上錢君匋舊藏張大千的《游魚圖》、鋼琴上溥心畬的《池塘生春草》、溥伒在咖啡杯墊上寫的圓光山水、陸小曼畫於扇上的《竹葉小鳥》,還有他一直喜歡的張充和工楷小字,都小而精緻,都洋溢故事。

董橋的家活像一個文人小博物館,除了一屋中外藏書,還有不少好玩而雅致的文玩收藏。
董橋書房有無數裝幀得像藝術品的西方絶版古書,像這本卡羅的《艾麗思漫遊仙境》就美得讓人昡目神馳。

此刻,蕭蕭暮雨子規啼。我呷着清茶,繼續聽時光倒流的故事,腦裏泛起董橋永遠記得毛姆的那句:I am a story teller……

董橋講到他少年從南洋舉家遷港,六十年代的香港長期局勢不穩,他打過不少工,做翻譯、教家教,是第一代的斜槓族;閒時隨書法家父親逛古董店、舊書齋,日子雖苦但心靈充實。「古今中外從來沒有審美標準,識見人人不同,性情決定喜惡,何況藝術作品各有命運,歸誰收藏與其說是誰的福份不如說是作品的造化。」

那時,香港已出現不少獨當一面的大藏家,葉承耀醫生、利榮森、胡惠春、羅桂祥等,他們各自收藏重要的文物。

「坊間一直都忽略小品,沒太多人關注文人雅事,其文化價值和意義其實不遜於巨著。」董橋回憶,那些年書信、字畫玩物等在摩羅街隨處都是,信手拈來的都是好東西。他多年來一直撰文鼓吹小巧的品味,還有文人氣息的字畫與玩物,如今市場才開始熱起來。但若你並不熟曉文壇韻事,集了一屋文人的郵,也了無趣味。

申石伽《唐人詩意》小冊頁是董橋的得意收藏之一,收藏界愛鬥大,他偏偏鍾情雅緻小品。
董橋床頭有他人生第一件書畫收藏,就是弘一法師的字,此作是他跟父親逛古董店時有緣收藏。

摩挲手上的小扇子最有意思,那是34歲的張大千畫李秋君。「張大千這筆淡墨仕女畫得神妙,雲鬟,檀口,柳眉,酥胸,纖纖一雙玉手都透着春意……」李秋君是浙江鎮海望族名媛,琴棋書畫皆精,據說是大千一生「恨不相逢未娶時」、最後只能以兄妹相稱的至愛。果真如是,此物最相思。

「我們這一代,老是在懷舊。因為世界變了,新了,香港已非六十年代我初到貴境所認識的香港。」難怪董橋把齋號命名「舊時月色樓」,舊時中環街頭還有英式建築構建的景象,月色也許特別美。「這情況下,古物舊書我更加珍惜。只是我已差不多八十歲,想深一層若不處理一屋收藏,會是子女的累贅。」董橋近年開始分批斷捨離,把收藏拍賣釋予有緣人。

「捐我是不會的,因為我不信博物館。捐了並不一定得到應有的回饋,因為別人未必很珍惜,也未必一定公開展示,那還是把它賣掉,讓喜歡的人接下去收藏更好。」聽着董橋說,不無感慨。處身不堪的世道,我們更需要一盞明燈指路。

捨得、捨得,有捨才有得。董橋說,有一類收藏他最捨不得脫手,就是扇子。「好的扇子未來會愈來愈少,見到好的扇我照樣會買。」像早陣子朵雲軒120周年拍賣,他翻了翻圖錄,看到一把畫了優雅仕女予郁達夫夫人王映霞的扇子,和才女周煉霞畫的扇子,一面畫了荔枝,一面寫了書法。


才女墨寶也是董橋的收藏門類,其中罕見是陸小曼所畫的《竹葉小鳥》,還有他一直喜歡的張充和工楷小字。

「她的書法我很喜歡,字寫得很好,功力比張充和高很多;但張充和文人氣息贏了她,這分別很大。周煉霞是正統的書法,每一筆都很靚,張充和不太注意這些,但整篇字滿有文人氣息,或許再過五年、十年,她(作品)會傳世的,會被人議論的。」

董橋對清潮末代皇族的文人特別鍾愛,溥伒之外,屋內溥心畬(溥儒)的對聯「藏書樓敝星連棟,戴笠漁還雪滿衣」、溥伒胞妹溥靖的花卉蛺蝶小扇,也是董橋的得意收藏。「我這十來年留心尋找溥先生的字和畫,常常覺得溥儒溥伒清貴的筆墨近代書家畫家少有,啓功的學問和人品也真的很好,他們是宮庭藝術的最後幾筆。」董橋寫過溥儒五歲進宮,慈禧太后曾抱他坐在膝上出題考他作對聯,他從容對答令慈禧大悅。

屋內溥心畬(溥儒)的對聯「藏書樓敝星連棟,戴笠漁還雪滿衣」

「你看看啟功的學問,便知道愛新覺羅這班人不是說笑的,他們真是很用功,每一個都很用功。」啟功原姓愛新覺羅,是雍正皇帝的八代孫,與董橋甚具交情,曾贈董橋藏名聯語。

董橋寫給啟功的信,二人相知相交,董橋非常敬重這位生於末代皇室的文壇前輩。

董橋說,自己在台灣時雖未親身拜會過溥儒,但深受這位末代王孫影響。「溥心畬在內地成就很大,但在台灣既不習慣也不快樂,他總在格格不入的環境下,保持文人以及皇孫的一種襟懷,他的作品在南渡前後分別很大。」一幅《羽扇仕女》董橋形容為「一見傾心」,而他與溥心畬的學生江兆申很熟,得知溥儒創作細節和為人,敬仰一代文人畫家的學養,更高度評價溥心畬是畫家之中學問最高的一位,「他跟江兆申說,你要多讀書、然後寫字,你的字寫得好自然知道畫是怎畫的。」讓董橋深受啟發。

董橋指,末代皇族溥儒自幼飽讀詩書,又有機會博覽宮廷所藏的名畫真跡,加上過人天賦,成為一代詩文書畫俱精藝術宗師。

說着興起,董橋將故人的故事娓娓道來,更論盡近代一代畫魂。能赤誠的明辨優劣,才能撥開雲霧、撥亂反正,挽世代崩壞的審美狂瀾於既倒。

所謂「時勢造英雄」,董橋甚為認同甚至有一番理解,坦言中國變色之後,現代畫家的命運與去留,直接左右他們的成就。

「傅抱石(畫功)千遍一律,他的內涵不是太深,這背後也有很大原因。」傅抱石雖逝世於文革前一年,但一家深受逼害,長子傅小石曾被錯劃成右派,文革時因保護父親作品被冤入獄十年,致令左腿斷殘。畫家亦曾忙於應付各種政治運動、政治檢查,致令無暇創作。

「內地畫家你要我選,一定是齊白石。傅抱石功力雖較高,但他沒有國破家亡的氣韻,齊白石到死都有這種氣韻,這很不一樣,真的很不一樣。」董橋續指,李可染膽小,他下意識想討好政權,作品也流於淺薄。有沒有畫字皆精的人?「溥心畬、吳湖帆學問真好,吳湖帆寫得好、乾淨,溥儒更不用說了。」

詩書畫印皆精的張大千,董橋也不得不讚嘆他的功夫。「五百年來一大千,這是真的,沒有一個人可以有他筆下的功力,他如何畫畫、寫字,完全獨樹一幟,我敢說,五百年後也只有他能做到,但他的學問、讀書功力還是不夠,故此他的詩或詞都不是特別出眾。」

董橋幽幽說,看畫家的經歷,也看盡了他們這一代人的經歷。「是悲慘的,你們這一代不會有。我們生於抗戰前,經歷走難、然後共產黨統治,你們沒有經歷過,胸襟裏沒有這些悲痛的回憶,我們有,而且是說不出的。」去年迄今,香港經歷紅紅火火的大時代,董橋認為香港命運注定如此,不值一提。

「但我希望下一代人,會明確地、仔細地去看看中國近代史,只須看近一百年已足夠,你慢慢看這段歷史,便知道你身處甚麼環境。」董橋正色道。

筆耕逾六十載,學識、才氣、修養、品味難以造假,董橋燉文烹字,而文字也塑造了他,甚有卞之琳「明月裝飾了你的窗,你裝飾了別人的夢」的況味。

由董橋收藏到收藏董橋

董橋祖籍福建,1942年出生於印尼,父親和舅舅是商務印書館的南洋代理商,從小他的精神和物質生活都很富足,最迷《水滸傳》。六歲開始每天苦練書法,每天更有外籍老師到董家庭院教董橋英語。1958年,印尼排華,次年17歲的董橋往台灣念書,畢業後在倫敦大學亞非學院研究好多年。1995年《蘋果日報》誕生,兩年後董橋加入擔任社長,文壇引起騷動。

董橋的書法有價有市,他笑說過往是始料未及,現在看來是命是運。由董橋收藏到收藏董橋,當事人怎樣看他的「字字千金」?

「感覺就像小時候我看別人的書,老來別人看我寫的書一樣,有點奇怪。」董橋笑說。

董橋說,每天總會做兩件事,彈鋼琴和寫書法。前者對心臟和手腳協調有裨益,更不用說寫書法根本是氣功的一種,靜心的法門。我們請董橋彈奏一曲,他心情大好,揭開琴蓋,不用看譜,就流流灑灑的彈着輕快的上海小曲。古董鋼琴琴聲洋溢一種歷練的滄桑,其中一個琴鍵更敲不出聲。

寫作如練琴,非日日苦練數小時不足以言「基本功夫」;無基本功夫者,雖情感如水龍頭一扭而瀉,究無水桶盛水,徒然濕灑灑一地水漬耳。


 ——〈書窗即事〉,《這一代的事》

「小時候我學鋼琴,彈古典樂曲。一天老師說:『你別再學了,你即興演奏的本事高,不太適合彈古典音樂,改彈隨心的爵士樂更好。』」說罷,董橋手指再次游走在黑白鍵上,索性彈起奔放的爵士音樂。「你聽,還是爵士音樂好聽多了。」老人陶醉地說。

除了練字,董橋還天天練鋼琴。我們來訪那天他心情大好,即席演奏幾曲助慶。

董橋寫過,「寫作如練琴,非日日苦練數小時不足以言『基本功夫』;無基本功夫者,雖情感如水龍頭一扭而瀉,究無水桶盛水,徒然濕灑灑一地水漬耳。」

李怡在《八十自述》中講過,寫作人不怕孤獨,因為在寫作和閱讀的時候正需要獨處。人到晚年已不介意別人的譽與謗,緊要是自己怎樣看自己,這是孔子所言的不踰矩。古人七十古來稀,孔子沒有往下寫八十應是何光景,而踏入耄耋之年的董橋,踽踽獨行,在燈火闌珊處邊看山河惆悵,邊繼續寫自己的故事。

也許只有閱歷無常人世如蘇軾、如董橋,才能徹底領悟「清歡」之真箇:最簡單、最樸實、最純粹的審美品味。這種寬心閒雅的清歡境界,依然流淌着熠熠彩光,引人入勝。

董橋說,老了雜書相伴、思緒蹁躚,早已斷捨離了傲慢,唯不能捨棄的是冥頑偏見。

後記董橋的疫情感悟

武漢肺炎令全球人措手不及,是全人類的共同危機。見盡風浪的董橋跟大部分一樣,隔離在家良久,幸宅男有書有琴有墨為友,並不空虛。

對於世紀疫情之猛,董橋認為是對人類的一次考驗與洗禮。

「我相信這前所未有的災難過後,大家會對所有事與人有不一樣的看法,一年後吧,全世界對哲學或價值觀都會改變,影響會在一年後浮現出來。」

疫情是上天對全球人的壓力測試,或許只有求變,才能化解危機。

撰文:鄭天儀
攝影:陳昶達、林在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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