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降落凡間,也是一個人了。原來天才也有挫折有失意,原來天才也有得不到的苦。」——《千年一問》導演王婉柔

紀錄片《千年一問》的開首,鏡頭從鄭問心肌梗塞倒下猝逝的那張書桌展開,全程手提式一鏡攝到底,穿梭他33年來起居創作的空間,那個當年其逗留了十分鐘就決定買下的房子。曾經,鄭問在客廳與兒子共同繪製《戰神魔霸》,最鼎盛時有七八個助手陪他把天馬行空的念頭躍然畫紙。一位與鄭問相似的手繪動畫人物偶爾浮現片中,虛實交錯猶如鄭問在參與其中,回眸自己一生。

《千年一問》入圍第57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導演王婉柔接受《文化者》專訪時形容,鄭問於她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幾年前,機緣巧合她受製作人委托拍鄭問紀錄片前,她根本不知鄭問是誰,慢慢追看他的作品才覺驚為天人,可惜當她決定接受挑戰時,2017年3月,這被日本漫壇譽為「亞洲至寶」卻因心肌梗塞辭世,享年只有58歲。

鄭問走後,大家才把他封神。翌年6月,鄭問兩百餘幅原稿於台北故宮展出,成為第一位進故宮的漫畫家。觀看鄭問的一生,有起有跌,有一種懷才不遇的無奈。

《千年一問》訪問了50多人,更走訪香港訪問了著名漫畫家馬榮成。(安樂影片提供)

王婉柔直認「太貪心」。《千年一問》訪了50幾個來自中港台日曾與鄭問共事和相處的人,包括他的夫人、兒子、家人;鄭問多年來的助手、曾合作的作家、編輯、出版社,再遠道走日本採訪大師級漫畫家千葉徹彌、池上遼一;香港一眾漫畫家,包括黃玉郎和馬榮成,甚至也訪問了一直想把《阿鼻劍》改編成電影的劉偉強。內容以八個章節呈現,從鄭問九歲就畫門神開始漸露創作潛能,到後來到日本尋出路再回台,事業再遇挫,便到內地發展遊戲設計十年,遊戲一直未能推出,他失意地來香港畫漫畫,身邊人都說鄭問畫漫畫是來自一個理想。

2013年,鄭問的孻仔突然去世,對他打擊甚大,四年後他也猝然離開了這個世界,留下無數心血。

《千年一問》看到鄭問的堅持,也看到他的怨念和執念。王婉柔還透露最後得到鄭問報夢來回應記錄片的面世…… (請看一字不刪訪問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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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者》與導演王婉柔的訪問對話:

文:文化者

王:王婉柔

*文:首先,請問何以拍《千年一問》這套記錄片,追尋鄭問生命足跡?

王:2017年四月,我的上一部片《擬音》在台灣上映,由牽猴子整合行銷公司發行,合作愉快。當年十月,牽猴子的負責人王師打給我,問我有沒有聽過鄭問這個人。我回沒有。他可是鐵粉,叫我趕快去找鄭問作品來看看,也考慮一下有沒有興趣拍鄭問的紀錄片。

當時不知,《擬音》熱熱鬧鬧映演的時間點,鄭問老師甫驟逝。彼時,我們還是兩條完全沒有交集的平行線。跟王師通完電話之後開始找漫畫看,一看便被吸引住了,尤其印象很深刻,第一部看的是《東周英雄傳》,那畫面裡的馬匹有嘶鳴、刀戟有鏗鏘;接著看《刺客列傳》,便好奇他有沒有時裝的漫畫,找到了《深邃美麗的亞細亞》,哇,自詡看了不少日本怪奇漫畫,但這真的是我看過最詭異「違和」的作品。大概是那個時間點開始,便對鄭問產生好奇、有興趣是怎樣的創作者,可以畫出這樣的東西。

再來是一些沒經驗過的挑戰很想嘗試看看——如傳主已逝(本人無法為自己辯駁、現身說法,如何可稱這是一部「真實」的紀錄片?)、如各種動畫元素的改編與應用、如與一個完整的製作團隊合作(而非《擬音》般多靠我一人獨立製片)——當然了,可以到日本講談社、到香港玉皇朝「朝聖」,也是吸引我的諸多原因之一。

《千年一問》入圍第57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最後敗給《迷航》。(安樂影片提供)

*文:鄭問這位藝術家於你有何特別意義?你和他生命有交集?

王:這部分倒是真沒有,如前所述,我在王師(後來他擔任本片監製)打電話給我之前是完全不認識這個創作者的。

想想生命的機緣也非常奇妙,一個陌生人毫無預警地進入了我的生命當中,在接下來三年多到現在,雖然在他生前從未謀面,但卻跨海各地奔走,尋找他曾經生活過的軌跡。也在每次放映、製作、拍攝,甚至到採訪中,一次又一次回憶他思起他。真的是最熟悉的陌生人(笑)。

*文:片中憶述,43歲的鄭問來到香港時說他「畫漫畫是來自一個理想」。他的理想是什麼?

王:這我不好替他回答,只能猜臆。我想他指的理想有幾方面,一個是相對於(畫遊戲封面)「報酬不豐」,在這樣的前提下你還選擇漫畫,那就是真愛了。對他來說就是理想;另一方面可能是,當時台灣、日本漫畫業界他都接觸過了,港漫是完全不同的全新領域,那個理想或許包含了挑戰一下,看自己能不能在這樣快速商業的漫畫世界裡也插竿立足。

文:你用了很全面,分為八個章節敍述一個畫家的成長、挫折與成功,每章皆以鄭問漫畫章節命名,請問最初的考慮為何?

王:「最初」是想朝講談社前編輯長栗原良幸先生所言「他(鄭問)就是深邃美麗的亞細亞」下去做結構的。也就是這部片就像是這本漫畫,觀眾如同讀者「翻閱」一部電影,也產生了八個章節(八話)的概念。雖然後來因為種種原因沒有辦法執行這個idea,但是這個八話的形式卻一直被保留了下來。

可能也是我個人喜好吧,當標題浮現出來的時候,有時會有一種後設、或帶觀眾抽離「透明」劇情中的功能,你會稍微跳出來一下想想這個標題;但有時候又相反,好像把你拉進了一個更深的情感漩渦,文字如同電影中音樂、色彩等元素,加乘了效果。可能是文學背景出身,我自己很喜歡這樣的形式。而且每一話其實就是鄭問的每一個時期,要下什麼標?這個標雖然用的是鄭問的漫畫章節,但是卻是由我來選擇。這個選擇像是我跟鄭問在影片中的交集、問候、握手,或者錯身而過。

*文:片中也穿插豐富的鄭問身邊人物訪談,加動畫,還重現了鄭問技法,非常巨細無遺,你希望呈現一個怎樣的鄭問?(畫家、父親、拼搏的匠人)最後如何定出重心?

王:是的,現在看來真的是有點太貪心了(意思也可能是樣樣通、樣樣鬆)。其實初剪出來將近四個小時,那時候就得有個取捨。我最後決定的還是跟著人走,也就是「他在什麼時間點做了什麼事」,沿著這個脈絡去延展他可能的情緒、他的想法、周遭人的看法。

所以割捨掉了專家學者談他,以及其實我們有去香港信和中心街訪了漫畫店老闆,談談香港讀者最喜歡鄭問哪些作品。但這些沒有跟鄭問的人生直接相關的段落,就很遺憾地刪除了。

監製王師常常說「鄭問宇宙」,也就是鄭問的展覽、漫畫、插畫、作品是一個面向,另外還有他的作品衍伸改編的作品,也陸續會面世,那我們的紀錄片要在這個「鄭問宇宙」中佔什麼位置?我想,應該就是盡量讓讀者認識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吧。所以我們決定把我們認識到的鄭問介紹給大家。

*文:拍畢全片後,鄭問在你心中的形象最大的改變是?透過與他身邊不同人聊,你覺得鄭問是一個怎樣的藝術家、怎樣的人?最不被了解的是哪方面?

王:(要說老實話,他現在在我心中就是一個大叔,哈哈哈。)

原本因為不認識他,而且拍攝第一個挑戰就是鄭問故宮大展,那麼大規模的一個展覽,世界各地的人都來觀賞,他的形象在最初是很大師的。很大師的意思也就是很遙遠,像是天上的星星,我也很專心地想怎樣把星星的美麗介紹給觀眾。

但是走訪了各地、與那麼多人聊他,現在的我覺得他很親切,像是鄰家的大叔。星星降落凡間,也是一個人了。原來天才也有挫折有失意,原來天才也有得不到的苦。

電影花不少筆墨在香港,動畫人物鄭問在香港街道行走,虛實交錯的回眸自己一生。

*文:《千年一問》中穿插的鄭問卡通人物,總在沉思,一種懷才不遇、鬱鬱不得志的模樣,這是你覺得現實的鄭問正是如此嗎?有許多怨念和執念,你認為社會對他的認同是未有反映出來嗎?

王:哈哈哈,非常謝謝你的感想,但拍攝時還真沒有這樣想。設定上,這個動畫人物我是揣摩著「現在的鄭問」,也就是,第一,形象上想像如果他還在世的話,會是什麼模樣?(所以我們選擇他生前最後一張留下的照片做形象。)第二,他不在了,那麼「現在」的他,會怎麼看我們拍攝他、形塑他?會怎麼看眾人說他?會怎麼評價回顧自己的一生?所以希望這個動畫角色的姿態是比較中性的、客觀的。

另一點是技術上,我們是採取找真人演出後,再請動畫師將此真人角色一格一格手繪出來、與實景貼合的。主要是人的動作由演出執行,還是比較純粹電腦製作自然生動,畢竟人的肌肉在運動時也是有姿態的——這裡的肌肉除了行走的身體、腿部之外,還包含臉部。即使看似沒有表情,其實眨個眼睛都會動到臉部肌肉。

執行上我有一個堅持,也就是誰來扮演鄭問老師呢?我選擇了與鄭老師輪廓相似的鄭公子植羽先生。這裡面有一種致敬之外,還有一種兒子透過身體回憶父親的過程在。並且,我們沒有人知道鄭問怎麼走路的,但兒子知道。連他身上的衣服、眼鏡、皮帶,甚至有時拍攝不到的皮鞋,也都是父親的遺物。

其實滿為難植羽,因為他不是演員,有時要請他顧及走位、動作、情緒、節奏、速度,真的是辛苦了。也因此,就盡量不設計複雜的動作,都是最簡單的行走、觀看,讓觀眾意會到這個動畫角色在現場即可。也就是該角色對紀錄片的「侵入性」降到最低。

大家或許因為剪接、因為前面故事堆疊來到了這樣的情緒、因為音樂,而在那個時間點綜合產生了你所謂鬱鬱不得志的感受吧,但現在回想起來,拍攝現場其實都還滿歡樂的。因為為了之後動畫師好捕捉臉部肌肉線條,我們還幫植羽上老妝、裝孕婦的假肚子(他比父親瘦一圈)。看電影裡是動畫角色,但現實世界可是一個頂著老妝和假肚子的年輕人,在香港街頭走來走去呢!看上去真的是很莫名呀!而且為了越晚人潮越來越多,我們的街拍都很快速,沒有太多時間細細雕琢他的表情和情感,人太多他也會不自在。

總之,真的是非常有趣的經驗,最後如果達到了你(觀眾)看到的效果,那就是你(觀眾)體會到的東西。或許也是我們在拍攝過程中,接承到受訪者對他的惋惜吧。

《千年一問》還遠赴日本找來池上遼一受訪,談鄭問。(安樂影片提供)

*文:拍一位已身故的人物的紀錄片,最具挑戰是那一方面?(聽說你希望得到鄭問托夢,最後有實現嗎?)

王:對我個人而言,最困難還是在最後收束剪接的階段,畢竟訪了50幾個人,整體訊息量太大。就算我在實際拍攝之前都有預訪、也有設定訪題的方向,但現場受訪者可能還是會加入不同的資料或回憶。判斷到底什麼東西是重要的、應該呈現給大家看的,成為最具挑戰的部分。

是的,初剪完成後我的確很希望他可以托夢跟我說他是否滿意。但那段時間並沒有什麼記得的夢境,或許是整個人還非常緊繃。是後來剪接工作告一段落,我去了個遙遠的海邊短暫渡假,在渡假期間夢到了他。印象很深刻,在他家三樓的工作室裡,他興奮地說他又想到一個什麼樣什麼樣的好點子,就如同紀錄片中做遊戲的同事們回憶那樣。我只記得在夢中很緊張,畢竟是第一次見傳主。就醒了。

其實夢到鄭老師的次數很少,另一次印象很深刻的是去年十月上映後,那時越來越多觀眾意見和評論出爐,很多觀眾在映後對我又哭了一次,對鄭問的人生感到很心疼很不捨。我記得有一天夢到鄭問很明確地在夢中跟我說:「I’m very thankful. I’m so much in love.」 醒來很訝異我竟然記得如此清晰,而且整體感覺是很好、很感恩、很溫暖的。(只是覺得很奇怪,他幹嘛在夢中跟我說英文呢?)

影片在台南公映,製作團隊親自到場謝票。(安樂影片提供)

*文:你在拍攝當中,有受到鄭問作品的啟發?哪一些作品最打動你?

王:作品的部分我自己是最喜歡《深邃美麗的亞細亞》。尤其前半部分,那種奇思異想與腦洞大開的奇幻,再加上他的畫風與視覺上的震撼度,還有一種鄭問專屬的「違和感」,也就是不像一般日本漫畫可以一路毫無阻礙地翻閱下去,雖然如千葉徹彌所言,或許是鄭問漫畫面對市場的一個弱項,但對我來說卻是鄭問的特色——那種停頓以及不連續的時間感,讓閱讀漫畫這件事有了另一種展開、另一種可能性。可能比較像是藝術電影吧,人一生總有會有幾部不受歡迎的冷門片、或是幾個鏡頭幾句台詞,會喚起很個人很私密的獨特情感。對我而言,《深邃美麗的亞細亞》就是這樣的作品。

但若論及「啟發」,我倒覺得鄭問老師的待人處事、他面對創作的態度、他自我要求以及處理失敗情緒的積極正向,反而影響我比較多(更甚,我覺得整個劇組都有受到影響)。到了後期我覺得他更寬、更包容,我也相信「現在的他」一定也是笑著看我們在看他的電影。

《千年一問》導演王婉柔(左)也訪問了鄭問的大仔鄭植羽。(李開明攝,安樂影片提供)

*文:片中第一個鏡頭從鄭問倒下的那張書桌展開,一鏡拾階穿梭鄭問30多年來起居作畫的空間,非常震撼。如果鄭問如今站在你面前,你最想問他哪一個問題?

王:謝謝你,我自己也很喜歡那顆鏡頭。片頭的idea從第一天見鄭問家屬與出品方就想好了,當時都還沒確定開拍。後來因應場地(鄭問家狹長但很窄)與器材(沒有空間架設軌道或是放進更大的機器)等技術限制,我和攝影指導絞盡腦汁,想了好多種好多種方法,也做了好多測試。最後因應難度很高,我們把它壓到最後拍,所以片頭那顆鏡頭其實是殺青當天拍的,拍完我們就殺青了。在眾人齊心合力之下只拍了四個take就結束,大家都覺得很滿意。殺青當天我們還在鄭太太的帶領下,一起給鄭問老師上了香,辛苦的製片和助導都哭了,但整體是一個非常溫馨美好的經驗。

其實我們拍攝過程中常常跟他說話,比如說,鄭老師你捏的這個雕像到底是哪個角色?鄭老師受訪者回憶的時間點都不一樣,哪個才是正確的呢?鄭老師我想拍下雪的北京,你覺得我們要安排幾月去比較有機會?——雖然當然不會得到回答,但是就有一種他也陪伴我們走過拍片時光的感覺,非常親切,也是劇組在辦公室裡的小小娛樂。

可能因為太常跟他講話了,現在如果他站在我面前,我可能最想問他,疫情何時結束吧!(笑)

影片從鄭問的助手口上,透露了他鮮為人知的創作過程,包括他會顛覆物料來繪畫,還會和助理擺出各種各樣姿勢拍成照片,再參考畫在漫畫中。(安樂影片提供)
鄭問曾接受訪問說︰「每一個人很努力做好自己的工作,我覺得他就是個英雄。」(安樂影片提供)

昔日連結:https://theculturist.hk/2018/06/藝術/鄭問巡展開鑼-數百件珍貴原稿現台北故宮【漫畫宗/

採訪、撰文:鄭天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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