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於 1909 年的烏克蘭藝術家 Maria Prymachenko 在國際間可謂寂寂無聞,於國內卻是文化英雄。其烏克蘭民俗風格曾影響畢加索和夏卡爾,她的作品出現在烏克蘭郵票,相貌出現在紙鈔,儘管外國卻鮮有談論她的名字。
直至俄國侵烏。今年 2 月,基輔的「伊萬基夫歷史及方志博物館」被破壞,該處藏有一批 Prymachenko 的作品。起初傳媒一度指多達 25 件作品被焚,後來才知一名當地人成功救回部份。
事件廣受傳媒報道。Maria Prymachenko 的作品,尤其是《鴿子張開翅膀並要求和平 (Dove Has Spread Her Wings and Asks for Peace)》 (1982),遂成為反戰象徵。亦因此,Maria Prymachenko 的名字廣為人知——也傳到今屆威尼斯雙年展策展人 Cecilia Alemani 耳裡。結果,Prymachenko 作品《稻草人 (Scarecrow)》(1967) 被加入主題展。由於是臨急臨忙,連參展藝術家名單上都沒有 Prymachenko 的名字。

《稻草人》是一張水粉彩作品,不大,只有手臂長度,卻堂皇置放在靠近展廳入口的當眼位置,令人無法忽視。
記者會上,策展人 Cecilia Alemani 坦言她本身也不認識這位藝術家。「如果我事先知道,她會是其中一個參展人,我認為她的美學與敏感,與我的工作主題一致。」事實上,《稻草人》類似兒童塗鴉的風格,確實在主題展近兩百件作品中並不乏見。
「希望這作品可以象徵我們與烏克蘭文化站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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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每個展覽、每場活動都是千鈞一髮,但烏克蘭終於還是成為今年威尼斯雙年展的一大主題。除《稻草人》,外圍展的名單上的 The Future Generation Art Price @ Venice 2022,亦臨時改為「這是烏克蘭﹕捍衛自由 (This is Ukraine: Defending Freedom)」。展覽由烏克蘭的 PinchukArtCentre 及 Victor Pinchuk Foundation,夥同烏克蘭總統辦公室(!)等政府幾構聯手舉辦,內容分為烏克蘭本土藝術家與國際藝術家兩部份,前者有包括 Maria Prymachenko、Yevgenia Belorusets 和 Nikita Kadan 等;後者則包括 Marina Abramović、Olafur Eliasson、JR、Damien Hirst、村上隆等大名。此外,就連總統澤連斯基亦有參展﹕他的展品是一幅手寫 We are defending our Freedom 的烏克蘭國旗。
「文化戰線也是戰線。」策展人 Björn Geldhof 說。「每天都有士兵捍衛我們的自由。我們並非士兵,但我們也有任務要做。」
烏克蘭館的三周驚險之旅
藝術往往會被視為離地的玩意,當戰爭爆發,平民死亡,繪一幅畫或演一場戲,意義就更讓人懷疑。然而在今年威尼斯,每個烏克蘭人似乎都在說,文化是一條需要堅守的戰線。
「對我們來說,在威尼斯代表烏克蘭,某程度上是個國家安全問題。聽起上來很怪,但在戰爭發生時,這是毫不奇怪的。」說這句話的是烏克蘭館策展人之一 Maria Lanko。烏克蘭館由三名策展人 Lizaveta German、Maria Lanko 和 Borys Filonenko 策劃,展出藝術家 Pavlo Makov 的作品《乾塘 (The fountain of exhausion)》。然而戰爭爆發,令他們難以繼續工作。「我們沒有直接生命危險,但情況危急,而且分分秒秒都在變。由於我們生命受威脅,我們無法繼續處理展館項目。」四人一度發聲明說。
然而 Maria Lanko 最後還是決定,無論如何也要讓展覽實現。她將作品分拆成三個大箱,塞進自己的車尾。在戰爭爆發的第一天,Lanko 帶著她的狗和同事,展開將作品送到威尼斯之旅。空襲不斷。「我出發時甚至沒有明確路線。」Lanko 說。「我要判斷哪條路最安全。」
每日駕車十小時,捱更抵夜,三星期後,Lanko 才終於抵達維也納,並在那裡將作品送往意大利。
《乾塘》是一件由 78 個漏斗組成的作品,於 1995 年創作,其後曾多次於不同地方展出。每個漏斗下方左右開洞,它們排成三角形,最頂一個不斷注入清水,水流到最底,便只餘下點滴。安裝作品自然不是將漏斗排好就成,還得拉水喉和水泵等,而時間緊急,策展人一度無法找到師傅安裝,最終在威尼斯雙年展官方加錢協助下,作品才得以展現人前。

被問到為何拼了命也要參展,Maria Lanko 解釋﹕「世界並不認識烏克蘭文化藝術。她仍被視為俄國文化一部份。」誠然,烏克蘭只是一個獨立 31 年的國家。即便是參展藝術家 Makov,其實也是在俄羅斯聖彼得堡出生,5 歲才移居今為烏克蘭的土地。「不幸地,我們的身體流有許多俄羅斯的血。」Maria Lanko 說。正因如此,展覽才成為一個機會,讓她能夠向世人訴說烏克蘭作為一個主體的故事。
「在威尼斯這樣的地方,我們能夠發聲。」
Makov 的《乾塘》創作於 1995 年,藝術家不會畫公仔畫出腸地說明創作意念,但肯定不會與今年的俄烏戰爭相關。然而對他而言,參展亦有民族國家層面的意義。居於哈爾科夫 (Kharkiv) 的他,由於和 92 歲高齡母親和妻子一起生活,本來也有打算放棄赴威尼斯展覽,但最後仍然決定把兩位女性連同他的一隻貓帶上車,奔赴意大利。

「我覺得我自己不大是藝術家,甚至不是個人,而是一個烏克蘭市民。我覺得烏克蘭應要得到呈現。」Makov 說。「俄國的意念是要消滅烏克蘭——消滅烏克蘭文化。如果沒有文化,烏克蘭就不會存在。」
若說「不存在」,今年威尼斯,倒確實有一家國家館沒參展,那就是俄羅斯。
烏克蘭廣場﹕國家館重拾意義?
雙年展首日預展晴空萬里,各個國家館人山人海,然而只有塗綠色與白色的俄羅斯館,外面只有一個保安員把守。自從戰爭爆發後,俄國館的參展團隊已聲明退展。藝術家 Alexandra Sukhareva、Kirill Savchenkov 以及策展人 Raimundas Malašauskas 於戰爭爆發 3 天後的 2 月 27 日表示,他們因無法認同俄羅斯侵烏,無法代表俄羅斯參展。雖然俄羅斯可以選擇換人,但「知情識趣」的她最終也沒這樣做,終令俄國今年閉館。


「當平民在導彈炮火下死亡,烏克蘭公民躲在避難所,俄羅斯抗議者被打壓,藝術就沒有立足之地。」三人的聲明說。
與此同時,就在俄國館數迷之遙處,卻出現一座臨時搭建的木造建築。那是烏克蘭廣場 (Piazza Ucraina),與上述的 Maria Prymachenko 和 This is Ukraine 同樣,都是臨時加碼的項目。

廣場由烏克蘭館三名策展人策劃,烏克蘭建築師 Dana Kosmina 設計,烏克蘭的 Ukrainian Emergency Art Fund (UEAF) 及 Victor Pinchuk Foundation 贊助。木造建築刻意製造被火燒過的痕跡,此舉既是反映烏克蘭面對的暴力,亦有實際作用,能令木材更堅固。樑柱上貼有烏克蘭藝術家在戰時創作的作品,定期更換。當中既有直接描述俄國暴行的(如俄軍士兵犯下性罪行),亦有退後一步作批判的(如在飛彈橫越夜空的畫面中加入社交媒體攝影框)。值得一提的是一般藝術品展出只會標明年份,但烏克蘭廣場的作品,還標有創作月份和日期,清楚反映藝術家創作的一刻,正值戰爭哪一階段。此外,在建築旁,還有一個由雪白沙包堆成的高塔,反映戰時烏克蘭人會做的事——用沙包堆住公共藝術作品,以防它們被炸壞。

問題是,烏克蘭已經有一個國家館,為何還要再加一個以國家命名的廣場?根據 Kosmina 的說法,理由是烏克蘭「館」其實很小,只佔一座樓宇的一個房間。主辦方希望烏克蘭的聲音更響亮,故有另建廣場的想法。
然而,此舉在威尼斯雙年展的脈絡下,並非沒有爭議。威尼斯雙年展並非純粹的展覽,各個國家館會爭妍鬥麗,亦最終會有一國獲大會頒獎表揚。一如奧運會,很多人對這種做發不以為然。藝術家認為創作是自己的,成就也是自己的,並非為國家爭光;評論人亦質疑,在這個追求天下大同的年代,過於強調國族身份會否過時。每屆雙年展都會有文化人站出來說﹕「夠了﹗難道非要強調國家不可嗎?」
對此,主策展人 Cecilia Alemani 仍透過聲明直言,希望讓烏克蘭廣場「置身於歷史上,以民族國家理想建設的場館之間」。在戰爭時刻,到底我們應該要清楚意識到烏克蘭是一個「國家」,與她並肩抵抗,還是要如 John Lennon 所言,「Imagine there’s no country(想像沒有國家這回事)」?這該會是今年威尼斯雙年展留給世界思考的問題。

至於對烏克蘭人本身而言,深思大概要在安頓之後了。Makov 坦言如今來到威尼斯,他不知道今後如何。「甚麼計劃都沒有,我打算不去思考。」他說。而 Maria Lanko 則說,她希望在不久將來反回基輔。她擔心她的親友。
「不是人人都有機會離開烏克蘭發聲的。」她說。
撰文、攝影:文化者特約記者 賈雅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