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字』不是好用的字庫,更像電腦病毒,卻在人腦中起作用。」
──徐冰
在一場鋪天蓋地的文字祭壇中,大量的文字,沒有一個能夠被讀懂,卻震憾了整個藝術界──這套名為《天書》的作品,由中國當代著名藝術家徐冰耗時四年創作,成為了香港藝術館最多字的藏品。
「通常文字通過傳意、表達、溝通起作用,我的『文字』卻是通過不溝通、誤導、混淆起作用。」在現今林林總總的語言體系裏,漢字以其特殊結構及意音結合的特色佔據了獨特的位置,而香港沒有經過漢字簡化的運動過程,與早期的漢字核心距離似乎更近,為此徐冰也直言:「《天書》這件作品在香港的語境中更有效。」

《天書》曾分別於不同年代在香港藝術館展出,展示時,總有觀眾要在芸芸字海中不竭地搜尋熟悉的詞彙,在懂與不懂之間,正體現《天書》從漢字體系中抽離的效果。香港藝術家、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客座教授陳育強談起徐冰這套作品時,也不禁嘆道:「他將漢字置於當代藝術的範疇作處理,我至今尚沒看過有人這樣做,而且做得徹底。」近年,陳育強銳意探索漢字書法與藝術的抽象關係,而極具顛覆性的《天書》一作,對他而言是相當具啟發性。
從《天書》出發,徐冰與不斷探索漢字可能性的香港藝術家陳育強,分別談及以漢字介入當代藝術的挑戰。在網絡世代之下,語言彷彿趨向廉價,然而徐冰特意將漢字以裝置形式展示, 如若將文字供奉於神壇。當《天書》在香港藝術館中展出時,亦與香港自身的語言文化環境相互扣連和呼應。
懂與不懂之間 《天書》複數性的觀賞魅力
「我的藝術總是與文字糾纏不清。」受到在北大圖書館學系工作的母親影響,徐冰從少浸泡於書庫,尚未讀懂文字,就已熟悉各種書的模樣。到了能讀的時候,卻遇上了文革,除了「小紅書」外別無他書可讀。直至1980年代,中國大陸遇上「文化熱」,在傳統和當代文化的碰撞之下,喚起了《天書》的誕生。
「我懂得觸碰文字的作用,我的觸碰充滿了敬畏,也夾雜着調侃;在戲弄的同時,又把它們供在聖壇上。它們有時给你一張熟悉的臉,你卻叫不出它的名字,它們經過偽裝,行文間藏着埋伏。」學習版畫出身的徐冰,深明文字由單一走向「複數性」的力量,為了抽空《天書》的內容,挑戰書的本質,他選擇以又名「官體」的宋體進行活字印刷,淡化文字所流露的個人情緒,並以精準而嚴格的工序,造出四千多個假字。

在《天書》中,文字既像真又不能被讀,徐冰描述《天書》在不同國家展示後所引發的有趣反應:「展覽的時候,很多韓國人以為是日文,很多日本人以為是韓文,很多中國留學生以為是中國古代的文字,而西方人則以為是真正的中國文字。」在方塊字的結構下,漢字離開了其功能性作用,卻顯示了另一種被觀賞的魅力,讓不同觀眾各有詮釋。對於徐冰來說,這也是漢字創作的了不起之處:「它寄生於文字卻超越文字,它不是讀的,是看的,它把文字打扮得比文字本身還重要。」
徐冰對漢字的顛覆 陳育強:藝術以「無聊」突顯其「有聊」
這種對漢字原本組織的顛覆,按陳育強形容,就像一幅馬格列特的畫作,將互不相干的物件放在一起。「我第一次看徐冰的《天書》時,是在大會堂低座。在當時來說,他的作品對藝術界而言極度震撼,然而很多大眾卻不知道他在做甚麼,因為他模仿傳統線裝書的排版方式,讓很多觀眾覺得既熟悉又陌生。排版的方式是大家熟知的古籍文字編排方式,但內裏文字卻一個都認不出,相當超現實。」

漢字的構造遵循一定的法則,漢字的形態、造字方法一早已確立一套法則,名為「六書」,撇開「聲」與「義」,其視覺審美主要在一橫一豎間,一如房屋的建築結構,整個空間的疏密安排構成呼吸丶節奏。陳育強認為這造字傳統更顯漢字的魅力:
「徐冰的作品,是一個關於『甚麼』的問題,因為他探索造字上的意義,組織漢字的新內容。文字是概念藝術初時的重要途徑,任何文字本身都是指事符號、是人造符號。這種人造符號透過文化不斷地傳遞,產生了不同意思,例如一個字往往衍生數種意思。因此文字本身,在藝術上有很重要的地位。」
徐冰在《天書》一作中,將漢字的方塊書寫重新調度,把當中的部首、筆劃重新調配,打破傳統閱讀和思維模式,到了1993年,他再次超越自身的創作,把英文字母以中國書法用筆的風格進行設計,將西方的線性書寫和中文的方塊字體結合起來,成為跨國域的文字符號交流。
「藝術家產生的系統看似是無聊的,當中的漢字不能閱讀,但當他花上如此重大的人力物力來完成,甚至體現出中英文字的交換後,就令這套作品變得『有聊』。」從《天書》一作,陳育強點出了藝術本身的意義:「藝術是甚麼?藝術可以是無聊的,但這世上很多事情正因其『無聊』,才能避開功利的功能性,令到其他價值得以突顯。」

當《天書》落戶香港藝術館
從藝術家完整而詳細的概念出發,《天書》後來衍生了不同版本,並在全球多間知名博物館進行展出。《天書》落戶香港藝術館時,亦成為了藝術館其中一套「最大型的藏品」,在2000年的「蛻變突破──華人新藝術」巡迴展,以及2019年香港藝術館翻新重開後的「小題大作──香港藝術館的故事」展覽中皆曾展出。

「香港藝術館的空間比較高大和方正,令作品的呈現效果更顯莊重。香港藝術館的佈展水平很好,作品裝好後,我到現場看過,只給過一點小小的調整建議,效果非常圓滿。」徐冰兼顧每一個細節,《天書》在不同博物館展出時,他會因應不同場地空間進行相應的調整和展示。當《天書》成為香港藝術館的收藏時,徐冰亦曾為此提供了對作品裝置具體尺寸的懸掛要求。

徐冰認為,當文字或漢字成為當代作品的材料時,與香港這個東西文化傳統與當代文化相交之地,有一種特殊的連接關係:「事實上,東方與西方、傳統與當代,並不是一種二元對位的關係,而是一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複雜關係之中包容的關係。」一向銳意從中國傳統文化根源中進行顛覆的徐冰,透過文字,對傳統知識體系的慣性認知設下阻截,透過既像漢字又不可讀的偽文字,邀請觀眾進入作品,重新思考與判斷。無疑,當《天書》落在文化交替不斷的香港時,徐冰也直指:《天書》在香港的語境中更有效。

採訪:鄭天儀、鄭思珩
撰文:鄭思珩
(部分圖片由香港藝術館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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