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如何回應日常?小息跨媒介創作室《未來表演實驗室#2》以「日常」及「在場」為研究及討論主軸,邀請大眾探索表演的可能性。四組藝術家(又名 「尋路者」)自今年三月起,透過讀書會共讀維希留(Paul Virilio)的 《速度與政治》(Speed and Politics),及經過兩個階段的藝術家駐留,分享了各自的藝術實踐和研究範疇,並在六月於牛棚藝術村舉行為期兩星期、共六場實驗室展演,以四組作品展示研究成果。在「實驗室」的過程中,筆者以觀察員身份陪同尋路者們經歷這趟旅程,並透過討論及文字更有效地呈現尋路者的創作意念。

何謂「尋路者」?
參與是次實驗室的藝術家「尋路者」的稱謂,正正由共讀《速度與政治》而來。透過共讀,實驗室成員以維希留對戰爭的思考作基礎,討論何謂日常的戰場,並如何以藝術介入戰爭。維希留在書中層層論證速度對城市空間的影響:第一部分確立戰爭無處不在,而日常生活就如永無止境的後勤動員;第二部分講解隨着科技進步而變化的速度競賽,可以體現在越演越烈的戰爭;第三部分闡述速度競賽滲入社會、經濟層面,對個體、集體所帶來的影響;第四部分則討論面對永無止盡的備戰狀態,人們何去何從。「尋路」(path-finding)一詞,便是實驗室成員借用來放諸藝術工作,矢志探尋表演的可能。
在藝術家駐留期間,實驗室成員輪流分享一路走來的藝術實踐及研究範疇。余巧兒分享作為舞者的經驗,並提出對表演定義的詰問;李文軒整理對藝術及語言的哲學思考,引申到在認知及制度上對表演的探問;羅潤庭分享關於聲音及多媒體創作的經驗,並簡介對活命主義(survivalism)的思考;何明恩帶領成員探索對身體的覺察,展開對當下肉身感受的討論;曲淵澈分享在裝置藝術及行為藝術等範疇的經驗,表達對大數據影響人類行為的關注;陳鈞至談及過往在燈光運用、空間營造等方面的訓練,並帶出對未來表演藝術的想像。交流過後,實驗室成員隨即展開各自的研究旅程。經歷兩個多月的探索,尋路者來到實驗室展演,期望讓觀眾看見成果,交流心得。
從實驗室成員身上,我們可以看到表演藝術的希望與想像。誠然,若以經濟原則去衡量藝術的價值,劇場表演好應早早被淘汰。但偏偏劇場表演沒有消失,反而海納百川,擁抱各種藝術可能。當中的奧妙,或許可從四組尋路者的創作中一探究竟。
Where are we going:劇場表演只限於劇場內?表演可以在哪裏發生?
讓我們先以觀眾視角回顧一下參與(傳統意義上的)表演的經歷:收到宣傳、選擇觀演時間、購票、前往表演場地、入場、找位置、等開場、開場、完場、散場、可能會跟表演者/朋友chit-chat、可能會影相留念、可能會買紀念品、離開表演場地……從觀眾認知,表演何時開始,又何時結束?觀眾在甚麼時候開始給自己披上觀眾的身份?如果沒有經歷以上流程,那又算不算一個完整的觀賞體驗呢?上述問題,都在挑戰對表演的普遍認知。這些認知就如表演的界限,似乎超出了界限,就不成表演。那麼,未來表演可以打破這些界限嗎?表演會不會早就不限於表演場所?
余巧兒 X 李文軒共同創作的展覽對表演的叩問值得我們深思。兩位尋路者妙用各自的身體訓練及哲學訓練,把表演的意志融入展覽陳設當中。遊人觀展,自可探索何謂「在場」、「肉身性」、「共時共感」。與此同時, 曲淵澈的創作則帶領參加者探索大數據時代的日常。資訊泛濫、演算法支配社交媒體、掌握資訊流即可形塑人們的行為……種種論述,彷彿在描繪一個可怕而無可避免的未來,而未來表演很有可能要在這洪流中面臨挑戰。未來表演可以包容大數據的計算嗎?表演是否已經「踩過界」?在Facebook讀文、在Instagram看圖、在TikTok 碌reels,會不會已經在參與表演?
若果表演已經滲透在我們日常生活的不同場所(或虛或實),那麼為甚麼我們還會親身入劇場看表演?

Where are we now:以表演回應當下
若果創作是由一個問題作為起點,表演往往未必是答案,而是發問過程的中途站。這樣的中途站不單止是思想的驛站,更是真實空間上的集合點。維希留在《速度與政治》指出城市之所以出現乃是人們活動交集而成。表演給予誘因人們駐足停留、聚合,從而給城市注入活力。以此為基礎的話,現場表演顯得無可取替,因為「共時共感」的表演讓人與人有真實的交流,是城市之為城市的根本。
羅潤庭 X 何明恩的創作以「焦慮」為關鍵詞,探索人類存在的當下與未來,當中包含多種對峙:集體vs個體、生存vs死亡、在場vs不在場⋯⋯面對當下的焦慮,表演者嘗試以身體即時回應;面對未來的焦慮,尋路者提出人體冷凍技術所帶來的衝擊。無論觀眾認同與否,這些焦慮都是真實的,而這個創作亦是真誠的分享。尋路者帶着這份真誠來到中途站,正正需要觀眾親身到場,才可促成表演。可見表演就是交流的契機,給演者與觀者一起尋找方向,預備下一段旅程。
在此,若能夠確立表演之可貴,下一個問題可能就是如何保護表演免受侵害。

How can we get there:表演藝術正面臨的挑戰
在金錢掛帥的社會,表演藝術保有不被量化的價值。比起辦公室、工廠、商廈,劇場在香港的經濟價值毫不起眼。縱然如此,劇場仍然存在。箇中原因,可能就是社會需要故事,更需要說故事的人和空間。劇場給予一個特定的空間,讓故事發酵。正正因為故事的使用價值大於交換價值,劇場才會潛力無窮。
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在《空間的生產》提到構成空間的三個概念——「空間實踐」、「空間再現」、「再現的空間」。三者制衡,使空間的呈現(presence)流動多變。放諸劇場,筆者姑且粗疏地形容——從普遍認知來說,劇場是觀與演的空間,也就是劇場的「空間實踐」;劇場或會有華麗的台燈聲,或會只有一塊空地,甚至是前文所說的虛擬空間,視乎設計者的意念,也就是劇場的「空間再現」;至於「再現的空間」,則在於使用者的實踐,亦即是觀者與演者的交流。
常言道,每場表演都是獨特的,觀者與演者會有不同的火花,故事所產生的影響亦會隨之變化。陳鈞至的創作糅合表演、實驗、思辯,邀請觀眾一起腦震盪,思考香港表演藝術的挑戰與機遇。每場討論的內容各異,讓觀眾與表演者一起累積思辯的動能,多角度切入表演藝術的現實掙扎。此作品嘗試擺脫既定的權力關係,挪開交易思維,期望以對等關係進入討論。觀眾也許會從中體驗到一種嶄新的表演空間。

城市需要表演
劇場表演前路未卜。話雖如此,我們仍然可以想像,劇場表演會在漫天戰火下存活過來,給人們傳播力量,在茫茫前路中支持下去。四組尋路者的創作分別讓觀眾感受表演的界限、共時共感的可貴、劇場表演正在面對的時代挑戰等碰撞,相信會為參與者提供養份,去栽種更多表演的可能。正如維希留所啟示,就算速度競賽滲透到生活的每分每寸,就算戰爭是無人倖免,我們總會有路可尋。又如魯迅所言,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這條路可以是表演,亦可以是日常生活中的一切。或許城市會徘徊於興盛和衰敗的分岔路上,又或許劇場表演的路會越走越顛簸,甚至劇場表演在城市裏會越封越難行。路仍是要走。若果我們相信表演空間是流動的,那麼,無論城市空間如何加速,劇場表演都會找到棲身之所。大街小巷、天橋隧道、田野山徑,總有路行。
撰文:陳臻亮
圖片由小息跨媒介創作室提供
攝影:Carmen S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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