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幢位於台灣巷弄內的民居,不久前還是一位有囤積習慣的獨居老人的家,如今卻是「不明」氣味的源頭。門外的黃色封條很顯眼,不少途人掩着口鼻匆匆而過。在屋門前,命案現場清潔師盧致宏提醒我,即使當下的氣味如何令人作嘔,也別張開口作嘔吐狀,「這樣做的話,你自然忍不住吐出來,但別忘了你戴着口罩。」

推開大門,眼前一片頹垣敗瓦,灰濛濛的室內視野不清,幸好他的團隊早就預備好照明燈。根據牆邊鋪上大量紙皮的床,他們斷定這是死者的卧室,盡頭有個「房間」—— 與其說是房間,不如說是一座由回收物件和垃圾堆成的小山丘。「家人在他生前為了清理該環境,也做過很多次處理,只是不到一至兩年,開始回復原狀。不少人認為該環境很誇張,但這是我們最常遇到的現場。」

「哪些是我應該去做」
現年34歲的盧致宏,十多年來的求學與職業生涯都圍繞殯葬業。他大學時期修讀生死學系,學習殯葬禮儀、臨終陪伴及悲傷輔導,畢業後成為禮儀師。直到2017年,他轉職為台灣首批命案現場清潔師,主要負責清理及整理意外現場。

當中的契機,始於他作為禮儀師偶爾「客串」清理命案現場遇到的經歷。他遇到有個死者家屬,清理完親人倒下的場所後自殺了。這次悲劇予他很大衝擊,他不停問自己「到底有哪些地方仍未做好?哪些是我應該去做?」那個年代,台灣還未有專門清理命案現場的機構,家屬若找不到殯葬業工人或願意接案的清潔公司處理,一般都要自行負責。「先不論場景恐怖與否,對某些人而言,他沒有辦法面對這種場景,好好的一個家人,睡過的地方變成倒地的地方,如今剩下一堆血水及蟲 ,他如何接受。」因行業漏洞而起的蝴蝶效應,促成這場無法挽回的遺憾。「我將命案現場還原的過程中,可以讓他們慢慢接受家人離開的事實,至少不用他們直接處理那個會觸動腦海和心靈的場景。」

「我們屬於善後者的角色」
同是殯葬業,禮儀師與清理師的「距離」在於前者藉在葬禮中帶領告別儀式,陪伴家屬走過悲傷;後者的工作,「是讓家人不用面對這種恐懼,我們是屬於善後者的角色。」盧致宏如是說。
即使他有近十年的殯葬經驗,他成為命案現場清潔師頭半年還是硬着頭皮過的。「每個晚上,現場的場景都會再度於腦海浮現,精神壓力相當大。我習慣用文字轉換心情,將感受寫下,算是轉換壓力。」連帶肚皮也消減不少,體重一度下跌十幾公斤。眼前的他已回復原狀,有時候更會自嘲:「現在倒不會再暴瘦了。」

通常清理命案現場前一天,盧致宏會花很多時間與家屬解釋細節,例如遺物可以或希望如何處理、甚麼東西需要扔掉、以及服務費用等。家屬沒有經驗,很多問題都需要被引導。當雙方達成共識,簽下合同,他才會開始評估所需的人手與用具。
與輕裝上陣的前人不同,團隊的清潔第一步是穿上保護衣、防護口罩及手套。皆因大部分死者由被發現至他們接手,已經過了幾天到數星期不等。那時屍身的體液早以滲進地板以下,甚至牆缝內,並滋生細菌。從除味工作,到表面至孔缝間的深層清理,盧致宏會以自行調配的除味劑、化學劑等,來去除死者殘留下來的血跡和人體組織。好處是不嗆鼻,除味與清潔效果亦較常用的鹽酸、漂白水徹底。最後就是清理雜物及家具,至於遺物,則於結束後轉交至家屬。

至於特殊個案,則要用上特別的方法。「記得有次要撿回大廈隙縫間的屍塊,就需要用到吊索了。」有一次則用到電鋸,當天我們身處台北的一所小學,有名小學生從高處墮下,身體先被樹卡住,最後倒在平台。那個下午,他與同事拿着電鋸,鋸了接近一小時的染血樹枝。
「人要活得精彩,也要知道生命的脆弱」
除了意外身亡,自殺者也是團隊常遇到的個案。有時他會反思,「我們身處現代社會,社會越繁榮,自殺率越高,人過得越來越封閉,可是我們沒有無法辦法面對心裏真實的感受。」這個矛盾的由來,他沒有答案。「如果我們因挫折而想不開,你將自己的生命看得如此輕賤,相對而言,我會覺得,你在一生當中,到底有甚麼值得你珍惜與擁有。」
脫下保護衣、防毒面罩的他,其實是一名漫畫迷。「你知嗎?香港漫畫家陳某的《火鳳燎原》當中,有一句『精彩不亮麗,起落是無常』,這時時提醒着我,人要活得精彩,也要知道生命的脆弱。」人本來有多個面向,生死亦然;沒有定律,就是它的定律。
回看香港
2019年,香港出現第一家主要提供命案現場清潔服務的公司。兩位創辦人接受媒體訪問時表示,二人都是仵工出身,從事殯葬業多年,同樣是遇見太多客人求助無援,遂萌生成立專門機構的念頭。至於服務範疇,包括意外與案發現場清潔、消毒,以及遺物處理等。
撰文﹕湯珮然
拍攝、剪接﹕林正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