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電話來罵我,說有一天在兒子床底下找到幾期《破報》,全都是同志的報導。」擁25年歷史、於2014年停運的台灣《破報》前總編黃孫權,在電話的另一端侃侃而談着《破報》戲劇性的過去。共800多期的出刊,《破報》除了期數,第二多就是收過的投訴。「我只能跟那位家長道歉。可是如果因為這樣,她可以早一點了解孩子的性傾向,也是一件好事。對吧?」

當時是1990年代中期。除了裸露男體封面、聚焦同志及當時被邊緣化的性別議題內容,《破報》第一期就以《墮胎的一百種態度》幾隻大字為封面故事,以「完全墮胎指南」嘗試為剛度過狂野暑假、不知所措的少女們提供解決問題的可行方法和情緒輔導;也曾在全世界高舉「反毒」旗幟的時候,大膽唱反調以「反反毒」為專題報導,詳細列明各種藥品的歷史故事,在醫學和人文角度為讀者對要否吸毒提供完整的好壞分析。

在當時未算開放的社會風下討論仍屬邊緣化的性別議題,是非常具爭議性的舉動。
(圖為第54期《破報》內頁書影,網絡圖片)

被家長、老師和大眾投訴為常態、也收過上千封新聞局的警告和罰款通知,在當時經歷過戒嚴與解嚴、正探索開放路徑的台灣社會,《破報》被標籤為「為反對而反對」的激進左派媒體。但對黃孫權來說,《破報》只是比較「實際」地探討議題,和「落地」地提出解決問題的方案:「你要做的不是批判孩子對或錯;而是讓他們了解,事情發生了,現在可以怎樣做。」

停刊6年後的今天,黃孫權在個人網誌陸續公開珍貴的《破報》掃描檔案,嘗試讓這份在早年為台灣次文化爭取話語權的媒體,在數位化的時代裏,繼續以其大膽思考和探索的精神影響後世…

《破報》早期封面和前社長成露茜的寄語。圖為世新大學於停刊後的2017年舉辦的《破報》特展,展出創刊號至第500期的封面。(網絡圖片)

「立」舊就要「破」新

黃孫權與他的團隊,原為台灣世新大學旗下校園報《立報》副刊的工作人員。《立報》在1980年代末起以日報形式經營,黃孫權與他的同事每天都在副刊裏寫影劇新聞和音樂新聞。與大多數新聞媒體不同的,是團隊十多位同事背景不一;哲學、建築、人類學、電機甚至經濟等應有盡有,自新聞媒體科系出身的卻只有一人:「我們很多人都是玩樂團和做劇場的,也有藝術家。大家當時都經歷過學運時代(如1990年『野百合學運』),發現傳統的媒體形式已無法滿足我們。」台灣在1992年終於完全解除了長達43年的戒嚴令,主流媒體卻仍未擺脫國民黨的控制:「它們關注的是政治鬥爭;《立報》已是當時較少見的左派媒體,我們比較關心的還是文化、政治改革、社會運動甚至第三世界的國際狀況。」

《破報》前總編黃孫權(圖片來源:黃孫權Facebook)

黃孫權坦言他們想談的不只是枯燥的政治,而是「文化的表情」。在1994年,他看到契機:「有很多對台灣的文化場景來說很重要的活動,例如春天吶喊(音樂節)、女性藝術節、女性電影節和破爛生活節等,幾乎都在那年開始發生… 但傳統的主流媒體沒辦法大肆報導這些活動。」音樂、性別、生活態度… 代表「後學運時代」的年輕人聲音和意識形態正悄悄揭竿起義。屬於台灣的次文化版圖逐漸成形,黃孫權和同事當時反思自己既是當下文化的產生者,也是報導者和消費者,那為何不親自來寫這一代人的故事?

乘着1994年的文化新浪潮,《立報》同年試行新計劃。逢週日推出八版的綜合文化新聞,題材和設計都有破舊立新的意味。試行一年,當時為專版中心主任的黃孫權,向社長成露茜提出直接讓文化新聞以週刊形式獨立出版,於是《破報》便在1995年應運而生。

「讓《破報》變成你自己的報章。」

《破報》創報初期以台幣30元獨立發售,1997年因配合《立報》大裁員而曾歷經停刊。翌年復刊後則改為免費派發,卻曾因封面題材尺度之爭議性而被捷運站拒絕安排位置派發。

關關難過關關過,黃孫權表示「未驚過」。因為《破報》當時打着的旗號,是「孽世代之聲」——不服被舊世代的道德盲目束縛、同時不甘於現世代的安穩,而求為「Generation Next」開山劈石,向前邁進的意味強烈。後來改於各院校、咖啡店及Livehouse等地方免費派發,逐漸聚集一眾知音文化人;知名度漸升讓《破報》發行量曾由每週2千份激增至8萬份。

強調團隊不是單純的報導者,黃孫權認為非媒體背景的出身反能讓他們放下包袱,從周遭文化現象入手構思題目和介入角度。「每一位記者和編輯都要提出當期想做的主題,只要有辦法說服大家,下期就會是你的題目。」由電子音樂、原住民議題、再到城市遷移及抗爭等包羅萬有的封面故事,均為在《破報》會議桌上爭拗得死去活來的心血結晶。每次「圓桌會議」從傍晚開始,總是到凌晨才完結;團隊間因各持己見而時常爭論不斷,這邊廂有女性主義的記者和沙文主義的男性廣告企劃吵、那邊廂連作為總編的黃孫權也曾在會議上被送報的工讀生罵到狗血淋頭:「他覺得我們的封面設計得太恐怖,送報送得那麼辛苦都沒人敢拿… 」但他總鼓勵團隊不要因為顧慮「政治不正確」而害怕表達意見,因為每個跟自己相異的看法,其實正真實代表着社會上存在的思想:「搞媒體就是要說服別人。自己公司同事也說服不了,怎麼說服讀者?」

《破報》第一期封面故事《墮胎的一百種態度》。
完整版本請到黃孫權網誌瀏覽,連結載於文末。

1990年代中期的台灣社會仍在摸索發展路向,《破報》像擔心不夠破格那樣,第一期封面故事就「教育大眾」面對墮胎除了道德指責,原來有可能存在別的情緒和態度。「大家暑假都玩瘋了嘛,所以9月墮胎潮向來是主流媒體會報的。但他們習慣大量妖魔化這些少女,又說家長沒好好管教之類的…」《破報》沒有循主流媒體的模式道德批判少女,反找來中醫西醫輪流從醫學角度剖析墮胎對身體的影響,繼而找來曾有墮胎經驗的女性分享真實處理的經歷和當下面對的心情,讓好奇、困惑或正處於狀況裏的無助少女們看見解決問題的可能,從深淵裏爬起來。

《破報》封面以大膽直接、單刀直入見稱,早年常有讀者被嚇跑,卻因而錯過內頁的故事。(網絡圖片)

「『反反毒』的專題也一樣。全世界大人都告訴你大麻和搖頭丸不好,卻沒人告訴你原因。」1990年代末,台灣吸毒人口仍以每年13萬增長。《破報》涉獵的角度非以道德批判吸毒者,反從毒品的歷史和相關法律開始講古:「像安非他命是二戰所有歐洲和德國軍人都會吃的合法藥物,因為它能保持體力甚至亢奮,只是腦袋不能思考。」《破報》團隊大量搜集資料,把歷史故事及藥品成分附以醫學報告清楚疏理,最後取決的就是讀者個人判斷能力:「我從醫學角度告訴你大麻的確有壞處,要不要吃就是你自己的決定。」道德魔人看到這裏大概準備好起手式了,黃孫權卻不曾懼怕、腰版挺直說:「我們要跟讀者維持一種親密感,那不是道德上的挑剔;而是我們了解你生活上面對的困難,你可以怎麼辦。」他語帶自信地表示這種與讀者建立的關係,不會從主流媒體上發現:「你想玩音樂或者小劇場,有甚麼好的例子;你想走與別人不一樣的路,又有甚麼成功和失敗的例子讓你參考… 我們一直以這種方式陪伴讀者長大。」

重塑於數位時代

讀者長大了,《破報》卻撐不住了。

社長成露茜在2010年初因病離世,世新大學校園報董事會在兩年後改組,已有把《破報》停刊的取向。最後僅得一個月通知,世新大學以財務困難為由,令《破報》在2014年3月28日正式畫下句點,團隊被遣散。

《破報》連同《立報》突然同遭停刊,當時在台灣學術圈及文化圈裏引起極大爭議。(圖片來源:《破報》網站)

心裏捧着被帶點不合理遣散的失望、腦裏掛着對下一代的期望,黃孫權和團隊被迫分道揚鑣。面對突如其來的離別,他一方面忙着為同仁向資方爭取應得的權益;心裏卻沒有忘記最大的遺憾,是還未把成露茜的遺願實現:「在她過世前,我們就想過成立基金會把《破報》所有文章以公共化的方式公開。可惜她離開得突然、我們被遣散得也突然。來不及處理,只能把所有期數的PDF檔先帶回家。」本為中國美術學院研究所客座教授的黃孫權,多年來因忙於工作而把重塑《破報》的計劃擱置。但最近因疫情長留在家,終有時間在停刊6年後陸續把《破報》的珍貴PDF檔案數位釋出。現時唯一的收看渠道就是黃孫權的個人網誌,試刊號、第一期和第二期的PDF檔案悉數免費公開。他期盼藉着訂閱人士的贊助金,可支持他進行持續數位輸出其他期數的計劃。

後《破報》時代 壞與更壞的「Generation Next」

黃孫權坦言,當年在第804期休刊號上寫下的「就大方踩過《破報》吧。」是對下一代語重心長的寄語。在「後《破報》時代」,他觀察到像「GΦV(零時政府)」這種監察政府的網絡民間組織,也許是未來新媒體發展的走向:「他們也許不再像我們般擁有刊物,卻每天都在運作;他們會發佈不同消息,嘗試改變我們認知的環境。」「GΦV」主要提供「Open Source(任意取用的材料)」,和以「Hackathon(黑客馬拉松)」的形式開放如政府公職人員的財產申報等資料給民眾,提高政權資訊的透明度。「搞不好『GΦV』就是這世代的《破報》。」黃孫權淡然道。

2014年3月28日,第804期《破報》休刊號上架,
作為台灣次文化場景報導者的二十年生涯正式畫下句點。

《破報》多年來以年輕人為本位,黃孫權後來作為學校教授也一直跟年輕人密切地接觸;自言《破報》團隊幸運地成長於「口袋有錢」探索興趣的時代,黃孫權眼中的年輕人是在逆境中成長的堅強一代:「一代比一代貧窮是越趨普遍的現象。我的學生有8成都是要負學貸的,大多要邊工作邊讀書,怎可能有精神拿好成績?」他坦言全球在資本主義的影響下,教育、社會福利和勞工權益等越不見保障;而且政治環境越趨複雜,不只年輕人感到無所適從,連上一代也得面對前所未有的恐懼:「所以我們以前爭取的事情,搞不好你們要重新爭取才對… 這搞不好是《破報》給年輕人的提醒吧。」語帶苦笑的他說。

離開《破報》之後,黃孫權到位與杭州的中國美術學院研究所擔任客座教授。即使形式和時代改變,他仍繼續陪伴當代年輕人。
(網絡圖片)

謙稱不肯定《破報》對這世代是否還有影響力,黃孫權表示這問題要交由作為年輕人的我們回答。在電話另一端的我當時有點反應不過來,支支吾吾的。然而當時的我心裏想,《破報》反映的時代觸覺、破舊立新的勇氣和在道德高地以外真實投射社會不同族群面貌的精神,已經足夠讓我們借鏡;然而更重要的,是黃孫權示範了突「破」上一輩的威權形象,花心思觀察後輩、並給予真切的理解和體諒。

不管生於哪一個時代,只要生活在混濁的現世,其實先輩和後輩對不確定未來所產生的焦慮和恐懼,都是一樣的。 與其把對方一腳踢開,互相給予支撐下去的力量,才應該是我們對抗未知將來的生存之道。

把世代鴻溝收窄,不正是《破報》在25年前創立的其中一個目標嗎?

黃孫權個人網誌內《破報》的頁面:https://www.heterotopias.org/pots-index
(欲持續收到《破報》的更新,可付費支持他的Patreon贊助計劃。詳情請瀏覽連結。)

撰文:熊天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