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把它看成是工作,要把它看成是你樂趣的來源,那你就不會覺得辛苦,不會覺得累了。」——饒宗頤

漢學大師饒宗頤大半生沉浸於學術,學問廣博而專精,融通中西古今。在無涯書海中自得其樂,饒公曾說自身的求知慾,強得要吞沒他整個人,他卻將之視為樂趣。金庸更曾言:「有饒宗頤,香港就不是文化沙漠。」一代泰斗落入女兒饒清芬眼中,更是集才情、學藝於一身,並終日孜孜不倦的學者。她從旁觀看父親在紙上筆走龍蛇,荷花風景憑空畫就,坦言父親對她影響最深之處,其實是他的修身為人。

學藝相攜 廣集百家無以為歸

饒公的學術基礎源自少時家學,其祖輩因經商累積頗豐家產,讓他在父親的影響下,從小徜徉家鄉潮州「天嘯樓」的萬卷書中,視之為樂園。青年時代適逢抗戰,饒宗頤四處漂泊,先後受多所大學延聘,才學備受賞識。1949年後,饒公到香港定居,在安定的環境條件下逐步開展其學術研究。

「我在潮州出生,再見饒公時已八、九歲,那時候我對於父親是一個怎樣的人一無所知,只知眾人都說他是一個很優秀的人。」來到香港,饒清芬追隨父親的步伐,跟從老師習練書畫,臨摹竹葉,亦替父親洗筆拉紙。在她的印象中,饒公從一開始已是極為沉醉於學問世界的人。饒清芬談起過往軼事時,攜附一笑:「饒公是個不看重金錢的人,所以往往由母親負責掌管金錢。與人共膳時,父親說要請客,後來才發覺自己不夠錢,連該頓飯要多少錢都不知道。在茶樓裏,他想到一個問題時,就隨手拿起餐巾不斷寫,留下很多現在算是文獻的給別人。」

饒公女兒饒清芬

饒公廣習百家之學,中西通貫,他常把自身描述為一個「無家可歸」之人,因他難以被歸作任何一家。饒清芬坦言,少時並不明白父親日夜鑽研的學問,只看到家中豐厚的藏書。1968年,饒公因應聘於大學而舉家遷往新加坡,清點書籍時發現一共裝滿了150箱。

他的博學不僅從其藏書量可見一斑,就連他產出的文字亦同樣洋洋灑灑。饒清芬回憶父親寫長幅手卷,形容他寫字速度極快:「你才剛給他一張紙,很快他又寫第二張。」饒公於二十世紀寫就的文章與書畫,後來輯錄成多達一千三百萬字的《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文集》。「一個人在學與藝兩方面都有這麼重的份量,他說自己一手捧畫,一手捧學術,『學藝相攜』,我想這個形容也很恰當。」饒清芬如此評價父親。

: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文集 下:饒宗頤書畫大系

萬古不磨意 將饒學帶進校園

饒宗頤辭世一年多,他所留下的豐碩治學成果,至今仍備受推崇,但他對後人影響備至的,還包括其品德行誼。饒公壽登期頤時,曾揮毫書寫詩句:「萬古不磨意,中流自在心」,來表達自身的人生追求,意謂從「立功、立德、立言」追求死而不朽,如同位處水中央,意志不受時間或他物所礙,在任何環境下皆保持「自在」的心境。

追求名不朽滅,或許顯得過於邈遠,但維持「自在」心境,卻在此刻這個日益複雜的社會狀態底下,成了一份難得的情操。饒公本着求學的好奇心,從看似枯索的經典古籍裏看出其興味,他的文字與書畫,更為漢學提供了新的理解角度與深度。饒清芬因而希望能將饒公的治學追求,與年輕一代分享,譬如走進學校,以工作坊、對談等形式,融合課程與教學,培養年輕人對饒學的興趣。

「對於年輕人,我認為他〔饒宗頤〕也希望大家能在當下這個複雜的社會,做到『求真求是求正』。」她以父親的治學名言寄語年輕人。「『真』即不要說謊,『是』意為辨明是非,其中最重要的莫過於『正』,即公正、公平。因為做任何事情只要做到『正』,之後犯錯的地方便會少很多,這就是我的理解。」

饒清芬與饒宗頤基金代表 黃映紅

憑空畫就饒荷 寄託對漢學之承擔

要認識饒宗頤,或許能從他所繪的荷花開始。〈愛蓮說〉賦予荷花「出淤泥而不染」的品格,饒公則認為荷花有負荷、擔當之意,他對傳承漢學重任之承擔,一如其筆下荷花所象徵的精神。荷花為饒公晚年一個重要的繪畫題材,他筆下的荷花風格屢有創新,曾以潑墨、敦煌白畫等方式描繪心中的荷花形象,所用之筆法、構圖涉筆前人未嘗之境界,自成一格,因而被冠上「饒荷」之名。

饒宗頤創作過兩幅大型荷花,竟都沒有事先畫稿,這連饒清芬也稱奇:「饒公寫任何東西都沒有稿,我們在旁看時極為驚奇,而他心中早已有構圖。」饒公憑空揮就,有時饒清芬伴畫時在旁數算,發現多達五十條荷莖交集,作品竟也不顯紊亂。「如何令構圖看上去不會亂,要亂中有序很難,這就顯出他的工夫。」

她回想那時伴隨饒公畫荷,好幾個星期天從跑馬地家裏往返位於上環的潮州商會,在該處將六張桌子併起來,把紙舖在上面,才有足夠空間作畫。饒公往往先畫莖,再添花。「他會用一支大的畫筆先寫上幾筆,然後就把畫卷收起來,因為畫那幾筆也很費氣力,第二次才又取出來再畫。」除卻荷花,饒公也涉筆山水,作為著名的書藝大師,他更開創了中國山水畫的西北宗。他到各處考察及遊歷時,不忘留下筆蹟,饒清芬憶述父親旅居澳洲時,曾將藍山三姊妹峰入畫,斷續取出修補,如是反復畫了一整年。

採訪:鄭天儀
撰文:鄭思珩
攝影:陳昶達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