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澳門新導演孔慶輝的《海鷗來過的房間》,早前於台灣金馬獎和香港國際電影節大放異彩。令人驚喜的是,它不單單是一部揚威海外的澳門電影,更是一部難得地不帶著「澳門」既定形象的澳門電影。其實任何一個城市都有人熱衷於文學、戲劇和電影,澳門並不是只有賭場酒店娛樂消遣,它還孕育出《海鷗來過的房間》如此風格獨特的文藝電影,再邊緣小眾都好,總會有人看到。
不只是一部同志電影
整個故事,沒有岔開到常見的中港場景及角色,它就發生在澳門這個微小的城市,但又偏偏遠離了它聲色犬馬的主旋律。當一個放棄成為作家的傑出作家,遇上沒有演員才華的糟糕演員。這邊廂,曾出版實驗小說、備受期待的作家周迅生(黃柏豪飾演),卻無法突破自己的創作瓶頸,後來便不再寫作,反而開了地產公司,人到中年,過著安穩的中產生活。另一邊廂,年少氣盛的舞台劇演員何一唱(林上飾演)剛剛搬進作家出租的房子,他即將要演出契訶夫的改編劇目《海鷗》,自鳴得意還憧憬著一劇成名,對幕前演出、對劇場充滿了熱情。
他們剛好就是彼此的對倒,或是人生階段的兩個極端。演員發現作家留下一個小房間不出租,而那個房間是用來放書的,或是偶然「回來」寫一些東西。看似互不相干的兩個男人,便從討論契訶夫的小說開始了曖昧的同居關係,互相窺看對方在與不在、在做什麼,繼而又刺探對方是否同志、是否跟自己一樣。
特別喜歡《海鷗來過的房間》裡對於房間和露台的意象運用,很細心而且聰明地將一些文學技巧放在電影語言裡。事實上,看完電影之後,剛好去了澳門一趟,除了一如既往的金光閃閃賭場及前殖民時代歷史建築,因為電影的緣故,在小社區裡隨便走了好一會兒,澳門的唐樓果然都有跨過幾個房間的相連露台,過去香港的唐樓亦有類似設計,但如今早已絕跡。

雖然《海鷗來過的房間》裡沒出現過賭場,也沒有特別渲染綺麗的葡殖遺風,而是紀錄了城市裡更為庶民、更富人性 —— 以及文學色彩的獨有面貌。房間和露台在故事裡有著許多言說以外的隱喻,像兩人不知有意無意地洩露了彼此的同志身份,既是躲藏又像是共享、挑逗,但它不純粹是一部同志電影,作家與演員之間,除了情慾流動,還有著窺看與被書寫的另一種慾望關係。
是創作還是剽竊?
徒具志氣而沒有才華的演員,於劇場排練處處碰壁,最後甚至被導演易角,但現實生活之中,他卻同時有一個男朋友和女朋友。對情人不忠之餘,還一直偽裝性取向,被識穿之前他仍自覺扮演得很出色,或者這就是自我感覺太好,對自己演技太有信心的表現 —— 不得不說,男主角林上很出色地(而且有點弔詭)演繹了如此一個表現糟糕的演員,有時令人煩厭,但那種拙劣、尷尬的反應其實看著又有一點可憐。
而隔著牆壁聽見,也透過監視器窺看了這些秘密的作家,則被對方勾起了沉寂多年(放在房間裡)的慾望 —— 同志情慾,同時是他的創作慾,結果就把演員的經歷寫成日記體小說。失敗演員的失敗人生,居然成為了出色的故事素材,讓另一個失敗的作家重新投入創作,但這似乎正是《海鷗來過的房間》反覆低吟的疑惑:到底是一種寫實的創作,還是只不過在剽竊別人的真實處境?

電影確實有著很多近年備受追捧的文藝片影子,譬如頹廢色調、房間裡的光影對比、字幕與空鏡頭的配合,還有人物背影的特寫,慶幸並不流於模仿或賣弄,沒有太多文藝腔,沒有鋪展過量的同志激情,甚至沒有憤世嫉俗,依附各種俯拾皆是的社會批判。
文本自成一格,借作家和演員這兩個角色,折射了創作者對創作及藝術真實性的迷失。華語電影很少看到這種以作品反過來質問「創作」的主題(而不是純粹作品的說話),可能主題太冷門,一旦考慮到商業市場便會打住。然而,偏偏在澳門這個幾乎沒電影市場的地方,反倒沒考慮的必要,所以有人敢用這個主題拍電影。它所探討的內容,深度比起電影技巧和氛圍教人印象深刻,也蓋過了拍攝上的許多限制,或者這是《海鷗來過的房間》如此獨特的原因。
說到獨特,初看電影前半部分,尤其是引用了契訶夫名著,穿插著演員圍讀和排練的部份,難免讓人聯想到日本導演濱口龍介的幾部作品。電影在香港特別放映了好幾場,導演孔慶輝也來香港出席映後談,他提到劇本反覆重寫多年也不太滿意,最後由演員即興演出。這種處理方法固然冒險,但似乎跟電影本身想探問的創作問題口逕一致。
與其說比對濱口龍介的作品,應該說契訶夫的文本確實有著深不可測的魅力,不但影響當代不同背景的電影創作者,甚至吸引他們同樣追尋創作與真實之間錯綜複雜的拉扯。

比邊緣更邊緣的沉鬱
於我而言,《海鷗來過的房間》確實刷新了我對澳門電影的一些舊觀感。過去十多年,能在香港上映的澳門電影屈指可數,而且有著很多先天問題,譬如說,具有一定拍攝規模和發行渠道,通常都牽涉到來自政府及博彩集團的資金,無可厚非附帶「說好澳門故事」的宣傳任務,最終變成以電影為名的旅遊特輯,或是新落成賭場的植入式廣告。
另一種就是香港人最熟悉的澳門影視作品,從千禧年的《十月初五的月光》以至彭浩翔的《伊莎貝拉》,雖然都很經典,但說穿了就是借用澳門的香港作品。港澳兩地常被統稱,但在很多情況下澳門的身份都會成為香港的附屬。
澳門演員、歌手被納入香港出身的情況就很普遍,而在電影工業更明顯。因為香港電影有著蓬勃而漫長的工業發展進程,澳門電影則少之又少,甚至沒有屬於自己的工業體系,無論是演員還是導演、編劇,長遠而言還是要到香港和內地發展 —— 正如長久以來的澳門電影離不開中港合拍部分,澳門反而成為附屬。
香港近年的本地電影,在失去大陸合拍片市場之後,常形容是在市場邊緣掙扎,但澳門電影起步更遲,規格更小,則可能比邊緣更邊緣,印象中直到早前澳門導演陳雅莉的《馬達・蓮娜》,港澳兩地的主客關係才略有改變。
以此角度去看《海鷗來過的房間》,一部沒肩負政治或商業任務的作品,其實才是一部更單純地關於澳門的本地電影。當然,它跟香港本地的低成本作品命途相若,有著許多製作上的限制(導演舉了個例子,因為燈光儀器太耗電,為減省成本便很少夜戲,笑言日落便收隊)。
《海鷗來過的房間》正正展示了港澳本地電影的迥異之處,或是受到過去幾年的政治情緒影響,香港本地作品甚為積極關心社會狀況,跟現實距離很近,借電影創作爭奪身份認同及話語權的意欲也很明顯;然而,《海鷗來過的房間》作為當代澳門電影的代表,它不但沒有植入式廣告和旅遊宣傳,而是有意抽空,完全不過問澳門。
或者這都是另一種政治現實的觀照,在這樣一個比邊緣更邊緣的狀態裡,《海鷗來過的房間》的創作動機便跟近年香港年輕導演的作品有很大分別,它情願跳出了邊緣與主流的對抗,呈現一種自我中心、無意義打轉的沉鬱。不過,這種感覺又似乎與澳門的精神面貌若即若離,相當曖昧。

不是普遍想像的那種紙醉金迷東方賭城背後的陰暗面,而是它帶著孤僻、自卑、沉默,渴望不被外面世界騷擾的寧靜。跟香港始終不同,興許也是澳門獨有的城市壓迫感。導演形容澳門就是一個小到連偷情都會有壓力的地方,因為日常出入都會有人認得你,小到藏不住秘密,當然不只感情,是任何事情都會外露。
人去樓空,房間裡曾發生過不可告人的事情,或者已發生過不只一次,然後租客搬走了又有新的租客搬進來。作家得以找到下一個故事的題材,是竊喜,還是百無聊賴的孤寂?作家把同志的身份,窺視的慾望、情慾(以及寫作慾)藏在比城市更小的房子裡,像隱蔽但又沒有上鎖,想來也是這種社會氛圍的投射。
撰文:紅眼
劇照來自觀映電影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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