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一橦商廈九樓一個辦公室,樸實的陳設,牆上的電影海報都是台灣賣座電影,上面有一個個大明星簽名。這是電影監製李烈電影公司辦公室,牆上的海報都是她監製的電影:《囧男孩》、《艋舺》、《翻滾吧阿信》、《健忘村》等等,齣齣大受歡迎,她從 2008 年起製作的台灣電影,製造出一個個耀眼的電影明星。
李烈自己本來是最耀眼的明星,後來退居幕後,但每次為了電影,她都願意站到幕前,新作《周處除三害》由黃精甫執導,阮經天、王淨主演,但黃導沒有參與任何宣傳活動,走到前面解釋電影創作的,都由烈姐頂上。為了電影,她甚麼都願意:「我個性很硬,像我的名字一樣,全世界只有一件事情可以讓我非常的柔軟,就是跟我的工作有關。我要拍戲的時候,你要我怎麼樣去拜託你,講好話,給你鞠躬我都可以。」

快要開拍,才把錢找齊
2019 年,黃精甫拿着三個故事,去找烈姐談合作。其中一個正是《周處除三害》,烈姐一聽就覺得可以發展。黃精甫 2020 年完成劇本,烈姐與他不斷修改當中細節,當資金到位、Casting 都確定,拍攝終於啟動,「幾個故事裡面,這個故事是最商業。因為他剛搬來台灣住,這是他在台灣發展的第一部電影,我當然希望可以幫他把知名度打起來,這樣在各方面幫助會比較大。另外,因為台灣在動作片這一塊一直比較弱,我們很少拍動作片。這故事裡面就有很多動作戲,如果台灣跟香港的電影人聚合在一起,把他們長項拿出來,對台灣電影會有幫助。」

雖然是黑社會故事,但烈姐很不願意承認《周處》是一部傳統定義的黑社會電影,「我自己不會把它當成黑社會電影,講它是黑社會電影,只是在宣傳上面比較容易著力。它很難定位,你說類型它裡面有動作,可是情緒的部分又很飽滿,後面講人類內心的惡,其實已經脫離了我們一般認知的黑社會電影範疇了。」這麼形容,倒很令人好奇當初要找資金時困難嗎?「作為一個監製,找錢是第一個,因為錢沒找齊你沒辦法拍嘛!在台灣,你必須要比較清楚什麼樣的投資人,對什麼樣的片子比較有興趣。有些人喜歡文藝片,有些人喜歡動作片 。」
她承認要拍《周處》有一點點辛苦,「台灣電影要找錢本來就不容易,我相信香港應該也是一樣。現在大家找錢都不容易,因為觀眾的觀影習慣改變了。三年疫情過去後,戲院的票房跟營收並沒有過去好,讓很多投資方都用一種觀望的態度。我還記得那個時候已經快要開拍了,我才把錢找齊。」
黑社會電影雖然是市場喜歡的類型,但它進不了中國市場,這一塊放棄了是否也是投資方考慮之一?「我覺得台灣電影,大家會比較着眼自己的市場,坦白講,你自己的市場如果票房不夠好的話,你根本不可能期待它到外面的市場去!這幾年 OTT 平台的關係,多了一筆收入,計算的時候也會把它加進去。」OTT 平台的收入夠嗎?「每個片子的狀況不一樣,電影沒有SOP(標準作業程序),每一部電影都不一樣,全部的事情都要從頭來過。」

黃精甫會不會拍戲?
黃精甫的往績沒有很好,《江湖》(2004)年找來超強卡士,有劉德華、張學友、余文樂、陳冠希,上映時令所有人大失所望;《阿嫂》(2005)上映時戲裡的荒謬劇情,更一直被網民嘲弄訕笑。及後他再拍了三部長片,成績較好,但也並不算叫好或叫座。此後黃精甫距今已有十年沒有執導長片了,這對找資金會增加困難嗎?「沒有。其實我再早幾年就認識他,只是不熟,他以前的作品大家都看過,我們判斷就是這個人他會不會拍戲,我會從他以前的作品看出他是有一個基準的人。從開始準備要拍這個戲開始,我們聊了很多次。我的工作習慣是我一定會跟編劇談劇本, 劇本裡面有什麼要保留,有什麼我們覺得不好要拿掉,一路會討論。」
其中一樣要改,就是黃精甫初來台灣,不懂台灣的文化和人情世故,另一改動,就是戲名,「他本來想把電影叫《罪與罰》。我跟他說《罪與罰》是小說名字,不是電影名字。戲名其實是很直覺的東西,《罪與罰》就不行。你進影廳看到一個電影叫《罪與罰》,一定會覺得它是一個沉重的文藝片,一開始《罪與罰》我就打槍了。」《周處除三害》故事講述逃亡重犯陳桂林有天以為自己患絕症了,他聽從勸告,本來想上警局自首,但在警署排隊時,赫然發現自己身居全台灣通緝犯第三位,在他前面,還有兩名惡人。本來萬念俱灰,想到生命快結束的他,突然想仿傚周處,他想在自首 / 絕症發作之前,先找出通緝犯一、二位,把他們幹掉,替天行道,這才自首。
「《周處除三害》名字是我取的。有人擔心說《周處除三害》 很多人會以為是古裝片,是古代的電影。我說不會啊!到時候宣傳的素材一出來,人家就知道它是一個現代片。」
男主角找來阮經天主演。據早陣子台灣傳媒報導,其實在拍《周處》十年前烈姐與小天鬧翻了,2013 年第 50 屆金馬獎頒獎典禮,本來安排了歷屆影帝影后合照,但有兩位影帝早退了。一位是患糖尿病的陳松勇,陳中風數次,因身體不適提早離開,大家都能體諒,阮經天早退當然被猛烈批評,烈姐也因此十年沒有再理睬他。「我真的有十年沒有見到他,也沒跟他說過話。我們以前非常要好,一直都很要好,因為小天在拍我第一個電影《囧男孩》的時候就有來客串一個小角色,真的是客串。那個時候大家不熟,但後來拍《艋舺》(2010),當年在台灣是非常大的製作,超級大,也是台灣電影沒有嘗試過的類型跟拍法。你碰到越困難的題材,其實大家就越容易凝結向心力,感情越容易很好。」是一種革命情感?「對,而且大家一起幾個月,每天在一起,拍的戲很硬,一定很辛苦。大家一起辛苦,然後一起開心,一起掉眼淚。」
結果《艋舺》在台灣電影還很低迷的年代,狂收 2.6 億新台幣票房,在 47 屆金馬獎掃下五個大獎,包括了最佳男主角,二人有這次合作,關係曾是那麼緊密,當然不是說散就散。李烈公開說過,這十年來每逢過年過節,一直都還有收到小天的節禮,但她懷疑都是經理人安排,並非小天的本意,她自嘲:「我很小氣!」後來電影開拍,小天直問烈姐是否還在生自己的氣,一句話就把結解開了。

阮經天很幼稚!
阮經天出道以來八卦新聞不少,與女友交往期間,八年來劈腿三次,在路上開車把別的車迫得幾乎撞上安全島等等,都上了新聞頭條。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他其實是個小孩子。我覺得他這十年長大了很多,可是他還是個小孩子,滿幼稚的,也很任性。可是年輕的時候更幼稚、更任性,他以前會闖禍,就是因為這個性。他覺得他想做的就管不得,誰跟他講都沒用,所以以前我也常常被他氣得要死。」
但同時,小天會演戲,這一點很多人都忘記了,「他是會演戲的。可能這十年來也沒聯絡,我也不太清楚他的心路歷程,有可能他的作品都不怎麼賣座,我覺得可能是因為拍了一些都不能夠讓他好好發揮的戲。」烈姐感到有點可惜,但她說《周處》要找他演也不是自己的意思,「最早男主角不是他,後來因為原來男主角受傷了,傷得滿嚴重,所以我一定要換人。」劇組開會時,大家都很頭痛,「坦白說,陳桂林這個角色真的不好找。因為整個戲從頭到尾都是跟着他走,他要 40 歲左右,要會表演,又要很會打。在台灣你要找這樣的演員不太容易。」烈姐坦言,過程中也找了好多演員,有同事提議找小天,他剛好完成了另一部戲,人在台灣,「每個人都覺得他很好,那我就說好, 跟 Casting 說你去聯絡看看。」烈姐還記得,大家重逢那一天,本來是要見面的,但當天一大早小天確診了,結果烈姐、導演黃精甫、小天三人都各在自己的地方做視訊通話。她對小天的專業演出讚譽有加,說他為了角色的動作戲做了大量訓練,那都是基本,重要的是他呈現到陳桂林這角色,心態上轉折的一面,「每個人都相信他是陳桂林,他真的有把這個角色靈魂的那一面演出來。」

你會用手機看電影嗎?
夢想和現實,常常衝突。拍《周處除三害》,因為戲中動作連場,烈姐坦承本來想找韓國的動作指導參與,「我之前曾經跟韓國的動作指導合作過兩三部戲,所以很清楚工作流程。可是,(沒有成事)一當然是預算的問題,因為他們本來就滿貴的,雖然說大家感情很好,我的戲他們不會開一般的價錢,我有多少預算給他們多少,可是你要知道韓國一整組的人來了,機票吃住,都是開銷。陳桂林、李李仁、香港仔要有三個替身,還不包含其他的助理,算了一下就沒有辦法。因為目前台灣的狀況,都是要想辦法把預算壓到最低。」結果,退一步還是要找台灣的動作組,烈姐坦言,他們比較年輕經驗沒那麼豐富,但大家很拼博,合作愉快。
烈姐專攻類型片,當然希望台灣的動作片有所提昇,但客觀情況沒那麼容易,「對各個不同的組別來講,其實他們需要的是經驗。他們都有想法,需要的是經驗。經驗怎麼來?就是你要一直給他戲拍,像《周處》這樣的片子,他們才會進步啊!」看着南韓的進步神速,烈姐說:「他們每一年的拍片量有多高?所有的東西都是累積出來的。要學他們,你得有他們的量。」
商業世界,一切都可計算,開不開戲,找哪個演員,找不找南韓動作組來,都跟預算有關,「台灣一直以來,大家一直拼命地拍,其實量還蠻多的,只是因為疫情過後,資金不好找。資金不好找,大家就要想辦法把製作費往下壓。」她說疫情三年,拍戲的成本比疫情前高了三分之一,「通貨膨脹。然後,工作人員的工資都漲了,因為台灣有勞基法。在香港、韓國、日本,他就是愛怎麼拍就怎麼拍,但台灣勞基法有規定,一天的工作小時數包含交通時間不能超過 12 個小時。12 個小時指的是電影,其他行業8個小時,超過這個小時數你就違法,要給加班費。這些東西全部加在一起,當然有三分之一,光是工時的錢就很嚇人。在成本漲很多的狀況之下,你又要想辦法要把成本壓低,因為市場就這麼大。 」
疫情過去了,觀眾有回來電影院了嗎?「我覺得觀眾沒有完全回來, 現在大家已經養成一個習慣,就是反正這個電影一個月以後就會上 Netflix,他就不進戲院看。」所以觀眾的習慣已被改變了?「絕對有。現在很多片子票房都會不好。」但你認為,電影院還是最完美的觀影方式吧?「一定是。這個東西沒有辦法,你要看電影會在手機上看嗎?你不會,但所有的年輕人通通會,這就是年代的改變!可是對我來講,這是我唯一會做的事情,所以我們就只能想辦法在題材上面,盡量去找比較不一樣的題材,判斷觀眾可能會因此有興趣。」

有才華的導演都是神經病
八十年代,李烈是台灣最紅的電視明星,但回首那段日子,她形容為「人生最乏味最無聊的時刻」。天天醒來就拍,拍完就睡,有天她受不了,離開了別人眼中多姿多采的娛樂圈,一個人跑到中國大陸開廠,幾年後錢都虧光了,工廠關上大門,她卻最感謝那段日子,讓她每天都要面對和解決問題。幾年後回到台灣,她深知自己不想再過從前那種生活,決定轉戰幕後。
不想再做幕前,是因為過去她當演員的日子,工作幾乎不見天日,「我手上可能同時有三個戲在拍,一天24個小時,一個戲8個小時,所以幾乎不睡覺。我曾經有四天沒睡,站着都可以睡着。很像老鼠在跑那個輪子,你停不下來。你說老鼠牠真的很想跑嗎?」她說這樣不好玩,她做事情,好玩很重要。她也憐惜當年的自己,因為在那個年代,她再紅都沒有經理人,沒人照顧自己。拍戲量大,但收入也遠遠沒今天的演員高。
她先到電視台學做製作,磨練了 7-8 年,有天她遇上年輕新導演楊雅喆,看到《囧男孩》的電影劇本,拿着它奔走各家電影公司,想替它找到開拍機會,卻一直吃閉門羮。那些年,台灣電影業正在谷底,沒有人敢開戲。
那一年她飽受挫折,還加上好友舞蹈家羅曼菲患癌去世,對她打擊很大,「當年我 49 歲,現在科技這麼發達,但原來死亡距離這麼近。如果有一天我離開這世界,我會不會有遺撼。」她覺得,再不做就來不及了,她覺得如果這就是她生命中必須完成的一件事,回家跟母親說,問她能否把房子抵押,讓她去拍片,老媽一邊問她是不是瘋了,一邊把地契拿出來。電影順利完成,在台灣收了 3,600 萬,不但沒虧錢,還讓她小賺了一筆,也是因為這樣,才有後來的《艋舺》、《翻滾吧阿信》、《健忘村》等一部部作品。也幾乎是同時,一個個年輕導演出來了,拍一部部類型作品,如今回看,整個台灣影市跟十年前都不同了。
「《囧男孩》是我第一部電影,當時我沒有計算, 也不會計算, 因為做《囧男孩》的時候我連打電影預算我都不會。《囧男孩》完全是一個純粹盲目的人去做了一件事情。」如果現在再遇到這樣一個作品,你還會照樣做嗎?「 現在?我不知道耶,我說實話,我真的不知道。」她想了一下說:「可能還是會吧,我們這種只會做電影的人,看到好的劇本跟好的故事,沒有辦法,你就是有衝動想要把它做出來。」這十幾年下來,投資人有比較肯願意聽你的話吧?「當然有。台灣業界很小,你要打聽一個人,問一下就問到了,我們幾個女監製,像葉如芬、李耀華,我們的 Credit 都是這麼一步一步累積下來的。」
在行內地位再高,備受尊重,還是有太多得求人的地方。資金、檔期、各方的期望混雜在一起,都得靠電影監製一個個去解決。她形容如今的自己,比誰都柔軟,柔軟的意思不是硬扛,而是有原則地承受,「我個性很硬很硬,像我的名字,尤其是我自己的事情,我非常的硬。可是全世界只有一件事情可以讓我非常的柔軟,就是跟我的工作有關。當我要拍戲,為了要得到的東西,你要我怎麼樣去拜託你,講好話,給你鞠躬我都可以。」一秒馬上變出可愛貓貓眼?她笑:「做監製本來就是要能屈能伸,你的目只是為了讓電影能夠達到一個大家想要的目標,像我來說,含辛茹苦,像媽媽一樣,但你喜歡就不會覺得辛苦了。」說完她後悔,連忙補一句:「沒有,還是很辛苦。電影圈女監製特別多,都很吃苦,我們不是那種坐辦公室的,我們都到現場。」這幾個女監製感情要好,常聚在一起吐苦水,「罵這個,罵那個,到處亂罵!好,發洩完了,很多事情只有我們自己知道了。」她說有才華的導演都是神經病,比一般人執着,連枱上一個杯子都要堅持。她笑:「我們常常絞盡腦汁,去對付導演。所以我們聚在一起,就會罵這些東西!」

*《周處除三害》今天上映
撰文、攝影:何兆彬 (劇照提供:一種態度電影股份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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