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唱梅艷芳的歌未必唱得出她的感情與風格;但她唱別人的歌卻一定能演繹出自己的味道,連粵曲她都唱得那麼好。我可以說,她打得、姣得、妖得、又放,三個字:姣、靚、正!」—— 劉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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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艷芳「如花」,這棵絕代的曼珠莎華開到極致而花落。

轉眼廿年,還記得她在自己最後演唱會帶病披着拖尾婚紗拾級走上舞台,含淚唱《夕陽之歌》,綻放最後的嬌艷,為生命舖排唯美謝幕。而那襲喻意把自己「嫁」給舞台的婚紗,正是出自香港著名形象指導及時裝設計師劉培基之手,是他送給摯友的最後禮物,一針一線縫綴情感與眼淚。

梅艷芳
梅艷芳堅持抱病舉行演唱會,其間穿上劉培基設計的婚紗,完成「嫁給舞台」的心願。

「(這婚紗)實在太有代表性,代表了阿梅的心聲與心情、所有的愛和她對人生的無奈。她得不到愛情,也得不到生命,寧可嫁給舞台、嫁給歌迷。」劉培基記得,當年演唱會前替阿梅度身她已卧床,演唱會每晚在後台他替她裝身穿起這襲婚紗,觸摸到她瘦弱單薄的身軀,看到她的眼神,他更心如刀割,「我是不想記起的,因為她很無奈地看着我,我只能對她說:回家吃宵夜再說。」一切,彷如昨天。

「一個這樣的女人、這麼好的人,最終沒有歸宿,選擇穿上緍紗告別歌迷、舞台與這個世界。」劉培基眨眨眼,像要把滾在眼窩的淚水蒸發掉。「我真的很少提到這件婚紗,第一我自己不喜歡婚紗,我不相信愛情。我覺得愛情這件事,不要搞了,頭幾句就是愛情,接著就已不知道是什麼。」記得看過劉培基的自傳《舉頭望明月》,其中他有提到,因為母親改嫁並放棄他的原故,「我從不相信天長地久,更何況是『人』!」

但劉培基與梅艷芳打從第一天合作起,一直互信,更昇華成默契。

梅艷芳
劉培基說,與梅艷芳因互相而建立默契:「人與人之間的緣份就是這樣奇妙,從一開始,她已非常信任我。」

由戰衣到壽衣 濃縮天后奮鬥史

梅姐由1982年出道的造型到2003年最後的壽衣,都由劉培基操刀,期間他為她塑造出百變形像:八十年代玉女當道的樂壇,劉培基敢為梅艷芳打造成壞女孩與妖女,更從西伯利亞借來一塊老虎皮,梅艷芳二話不說把腳踏上去妖女的感覺就出來了;還有《烈焰紅唇》的經典窩釘短裙、1987年演唱會唱的阿拉伯風露腰裝、1991年告別樂壇演唱會開場的羽毛裝等等,每套舞衣都是梅姐奮鬥史與經歷的濃縮。

沙田文化博物館的展場正在舉行「絕代芳華·梅艷芳」紀念展,展出一系列梅姐的經典舞衣與造型,不少都是劉培基捐贈予博物館。72歲的他穿梭於70組展品其中,跟我說了許多故事。

那天,梅艷芳化妝後劉培基才拿那件《烈焰紅唇》性感的「菠蘿釘」出來。「阿梅『嘩』了一聲後,只問了(胸部)會否跌出來?我跟她說:『不用怕,你盡情地動,如果跌出來,可以打格,我一定幫你托回去,所以她是極度的信任我。」劉培基把回憶如數家珍,他們就是如此承托住對方。

像拍《赤的疑惑》封面時在海灘放火燒着了裙子,劉培基才發現梅艷芳有一對超美的腿,從此加以發揮。自那時起,阿梅不時會展示美腿,1995年在演唱會上她就曾露腿在鋼琴上跳舞,成為經典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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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女、妖女、壞女孩 百變軍師

《淑女》唱片封套,梅艷芳穿着白色禮服站在一張銅床旁邊,原來這張床是劉培基家中的私伙,「在我家搬到山上拍封面照,那時我們甚麼都做得出,當晚凌晨四、五點回到家,我還要自己把床重新砌好才能睡。」

梅艷芳
《淑女》唱片封套內的床是劉培基家中的私伙,「拍完當晚凌晨四、五點回到家,我還要自己把床重新砌好才能睡。」

當時的「蝦碌」,如今都變成美好回憶。劉培基記得1989年他與梅姐到巴西拍《In Brasil》的唱片封面,結果飛了36個小時後團隊行李寄失了,連準備拍照的服裝都失去,所以最後這封套是阿梅披着幾條絲巾拍的。

劉培基最難忘當年梅姐唱《似水流年》,又是一番故事。「她只有19歲,我為什麼要她做怨婦?可能我在歐洲唸書,見到很多東西,我覺得她可以穿男裝。女人一定需要愛情嗎?可以不需要的。」拍攝唱片封套那天,劉培基要梅姐把短髪剪得更短,穿起oversize的西裝,這造型參考女星瑪蓮德烈治。「我告訴她,你不是女扮男裝,是女人穿男西裝。你是一個很有型的女人、獨立的女性,有自己的想法,不一定需要愛情。她非常欣賞我的神來之筆,感動到想擁抱我。」

梅艷芳
劉培基說:「我由她被發現,當時只是一個好普通的歌手,我接受了她,一直陪了她這麼多年,到最後她走時的衣服、臉妝,全部我一手包辦,很不容易。」

把香港灰姑娘送上宮廷舞會

陶傑曾形容,張國榮是香港的白雪公主,而梅艷芳則是灰姑娘;前者代表中產巨星,後者則是香港草根向上攀登社會階梯的神話象徵。若是如此,同是低層出身的劉培基就是替灰姑娘裝身,把她從荔園送到華麗宮廷舞會的魔術者。

劉培基與梅艷芳雙劍合璧的故事,就是代表香港精神的故事。劉培基形容二人「膽大包天」,在最自由的時代創造出破格的事。他一直把梅艷芳塑造成一個追求進步的摩登女性,二人在各自的崗位上各自精彩。

「她是天才,真是天才!她在舞台上那種演繹方式,沒有人做到。你可以說我偏心但我是真心的。」他着我選一個能與她媲美聲色藝的人,我一時也答不上。「人家唱她的歌未必唱得出她的感情與風格;但她唱別人的歌也一定唱出自己的味道,連粵曲她都唱得那麼好。我可以說,她打得、姣得、妖得又放,三個字:姣、靚、正!」

梅艷芳絕無分店的百變風格,撼動了整個八十年代,但初相識時,劉培基印象中的「未來天后」不過是普通女孩。「我當時看到她的頭髮有點暈暈地。」劉培基之前提過,阿梅牙齒不漂亮,也許因為小時候吃黃梅素,牙齒黃而不整齊,所以不大敢笑,但反而令她有一種似笑非笑的高傲,他最喜歡的感覺。他曾說:「如果你問我為什麼對她那麼好?我也不知道。我想,最美好的事,都是沒原因的。」

舞台八百玲瓏,銀幕上的梅艷芳也演活了一個又一個經典角色,留下多部扣人心弦的電影作品,其中《胭脂扣》更讓她榮獲香港電影金像獎、金馬獎及亞太影展「最佳女主角」,見證了本地電影在八、九十年代風靡亞洲。

杜琪峯曾說梅艷芳一出場就有「俠氣」,文化評論人李展鵬在其著作《夢伴此城--梅艷芳與香港流行文化》中,形容若梅艷芳今天仍然活着,她縱使人過中年也該可以像梅麗史翠普(Meryl Streep)挑戰不同女性角色,綻放耀眼光芒。如今,劉培基甚至大膽敲定:「她是一個極度聰明的女生,是個天才,香港真的損失了一名大將。我告訴你,如果今天梅艷芳還在,國內這些歌手梅艷芳伸一條腿出來、不用開聲就足夠贏了。」

梅艷芳總是讓朋友刻骨銘心,卻讓陌生人無法忘懷。梅艷芳年輕,劉培基在創作高峰期,二人雙劍合璧,建立了比家更親的關係,同時造就了香港潮流文化的一個神話。

在梅艷芳生命的最後,劉培基一直陪伴在側,他說跟阿梅是前世有緣,迄今聽到她的歌都會感慨心痛。「記得有次她在台上說了一番感觸的話,謝謝我給她造的衣服給了她溫暖、安全,她穿着我設計的服裝很開心。我當時猜不到她會這樣說,那刻我知道,我對她的愛和她對我的愛。」

香港再沒有第二個梅艷芳,也沒有第二個劉培基,更失去了曾經的黃金時代。

時光飛逝,當下若梅艷芳在,劉培基會跟阿梅話甚麼?我問。「我雖對她嚴厲了一輩子,從來沒有客氣過,甚至頗惡,但她知道我很疼她。而但我肯定我們都沒有辜負對方,彼此沒有遺憾。」 

梅艷芳的絕代芳華,永遠地留在她最後的舞台上,定格於40歲的風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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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代芳華·梅艷芳」紀念展

日期:2023年12月24日至2024年9月2日
地點:香港文化博物館(沙田文林路一號)
開放時間:
星期一、三至五:上午 10 時至下午 6 時
星期六、日、公眾假期及聖誕節前夕:上午 10 時至晚上 7 時
農曆新年除夕:上午 10 時至下午 5 時
星期二(公眾假期除外)、農曆年初一及初二休館
免費入場

撰文:鄭天儀
拍攝、剪接:古本森(部分圖片由香港文化博物館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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