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哋摒棄嘅嘢、嫌棄嘅嘢點知畀外國人睇話好 cyberpunk,姐係 Ghost in the Shell 嗰類電影,荷李活嗰啲導演又走嚟睇、拍攝啲後巷,我哋都嘖嘖稱奇,點解污糟嗰啲佢又咁鍾意嘅。然後呢幾年我哋先開始慢慢反省咩叫香港文化、咩叫香港設計。」Brian 感嘆。

字體保育工作的緣起

郭斯恆 Brian,理工大學傳意設計系助理教授,著有「香港街道研究三部曲」,包括《我是街道觀察員》、《霓虹黯色》與《香港造字匠》。一路走來,Brian 的興趣似乎也離不開「視覺」、「文化」和「傳意」這幾個關鍵字,他早年於外國修讀設計,對視覺文化、視覺傳意深感興趣,學成歸來到理大任教至今,曾於中文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深造,碩士畢業論文也順理成章與香港街道文化相關,及後編改成《我是街道觀察員》一書,研究的街道是從小長大的地方——花園街。

《香港造字匠》

《我是街道觀察員》從城市空間理論出發,再微觀花園街裏頭的各種細節。習得各種文化理論,也曾到場觀察、實踐、研究,Brian 同時留意到街道上的霓虹招牌飛快地消失,他當時思考是否能夠將街道研究的經驗,配合從傳意設計所學的知識「去做返啲嘢」?

「純粹係救得幾多視覺文化,盡量保留咗落嚟先,如果冇人去記錄,我覺得係一件好可惜嘅事。因為真係唔知佢幾時拆,啲店舖又唔會話畀你聽,甚至乎佢哋都唔知屋宇署幾時發信要清拆,所以就同時間鬥快。當然之前不嬲都有人影字體呀、招牌呀、霓虹燈嘅,但係你話有一個規模啲,或者比較 systematic 啲,甚至連繫返去視覺文化(嘅做法就少啲)。」

由影相開始 到建立完整資料庫

雖有「諗頭」,但落手做研究還是從簡單的一張張照片開始,先用 Google Map 記下不同招牌的位置,然後走訪每條街道拍下相片,留個檔案做記錄,後來才慢慢發展出一套清晰、有邏輯的研究資料庫。

「除咗北魏體之外,仲有啲咩字體呢?有冇規定或者連結,係咪某啲舖頭會鍾意某啲特定嘅顏色、字款或者字體呢?或者一啲新派嘅行業同店舖,會唔會有特定嘅喜好呢?」Brian 從一張張的招牌相,開始思考招牌的造工、字型,再延伸至整個設計與店舖、街道之間的關係,以及這幅偌大的招牌風景背後所隱含的視覺文化。

其中一個例子是在五、六十年代,當時大家不為意,但 Brian 做研究回頭看,發現香港霓虹燈的設計受一種叫 Art Deco 的美學、裝飾藝術影響。有趣的是,這種風格由西方在三、四十年代傳入上海,之後因為內戰,很多藝術家、工藝家隨着資本走來香港,也將這種美學帶來香港。從這些蛛絲馬跡,我們可發掘出更多香港視覺文化相關的歷史,拼湊出更完整的視覺文化發展脈絡。

現時 Brian 已建立了一個頗為完整的香港霓虹燈資料庫,當中每一張招牌的相片會附以地圖在旁,再加上「現有 / 已拆除」、「店舖類型」、「字型」、「底色」等 標籤(tags),方便研究與大眾搜尋。

理工大學信息設計研究室。

為何失去了就很可惜?

Brian 提及的保育起始動機很純粹:招牌是好個東西,政府拆得好快,拆了很可惜,所以要記錄、要保育。但,為何可惜?

「一講開字體、字型,你會諗起日本、台灣、中國,但係香港就永遠都係缺席。點解會係咁呢?事實上又唔係冇吖嘛!咁所以我希望話畀人聽,香港其實有人喺到做緊㗎。」Brian 認為這些字型不知不覺間,其實構建了香港街道獨特的視覺景觀,以至香港獨有的視覺文化——香港是一個字型以及設計多樣、混雜並且包容的地方。我們的日常生活被街道上、電子螢幕上充斥的各式各樣與字體相關的設計所包圍,當中有霓虹燈字、燈箱廣告字、貨車字、電視電影標題字等等。

郭斯恆 Brian。

一座城市的意象越強烈,就能提供人越清晰的城市印象,以及越強烈的情感聯繫,因為當中往往涉及長時間居住者與城市、社區的關係,例如老一輩約人會說在麥文記(招牌下)等,長久之下產生大量集體回憶。這種獨特的視覺文化不單止有助香港建立其獨特性、可辨度,還可構成香港文化底蘊和修養的其中一個部分,使我們對自己身處的地方、社區有更強的歸屬感和認同感。

以《造字匠》中的電視標題字為例

你平時會有幾留意電視劇或電影的標題字?講起港產片,你可能真的聯繫不了,但當談及日劇、動漫片頭,你卻會對它們有更深印象,因為創作者會根據每集劇情,將標題字咭以動畫的形式融入其中。標題字雖不起眼卻十分重要,它是整個節目的視覺載體,將節目的要旨設計於其中,它亦是節目品牌的重要元素,從現在的推廣活動可見,藝人切燒豬、玩遊戲背後的佈景板,正是大大隻的標題字。

其實當你細心留意,港產片也會有類似操作,不過這種做法要數到九十年代之後。「因為節目多元化咗,嗰個觀眾群亦都多咗。以前係七十、八十年代,全部人個消費群都好類似嘅,大家都係新移民,都係內地嚟,勞工密集,大家都要向上努力,電視劇集個 message 好似嘅,姐係獅子山下精神。」直到九十年代初,整體經濟狀況改善不少,中產開始出現,消費群和觀眾群拉闊,衣食足,生活就開始講求品味,消費品連同娛樂項目皆變得更精緻化。「譬如婦女節目要講煮飯,都唔可以好似(一般)師奶咁,要好高貴嘅師奶,所以字體又要襯返個消費群嘅視覺美學。咁如果你話『後生仔傾兩句』嗰啲,後生仔又要講打機、講網上賣嘢,咁佢咪去設計到嗰個視覺感覺好電子化咁。」

於九十年代初,基於這種大環境上的轉變,TVB 開始重視電視標題字,特設一個標題字設計師的職位,造就了張濟仁這類人才。張濟仁為 TVB 標題字設計師,自細醉心於中國文化和歷史,鑽研唐詩宋詞、佛學,同時學寫字、畫國畫、畫水彩畫、畫廣告畫,閒時到訪古廟以及上海街頭小巷,尋索不同古書、古銅幣和古畫等。張九十年代初由上海南來,留意到 TVB 招聘標題字設計師就去應徵,由於他才華洋溢,順利受聘,工作至今,設計了過千款電視標題字。

那這是「香港」視覺文化,還是「中國」視覺文化?Brian 認為其實張師傅正正是香港視覺文化之所以獨特的好例子。「當然佢喺中國嗰種毛筆字有一定嘅根底,但同時間你見到佢有好多西方嘅平面設計,佢都會加埋入去。佢落嚟香港亦都持一個開放態度,知道香港係中西合壁嘅一種文化,咁其實對佢係一種 cultural shock 嚟,咁佢都會跟住轉變。而電視劇每年可能講緊有二、三十套唔同嘅劇類,有武俠傳統,又有現代時裝,又有偵探,咁你個標題點樣去表現到咁豐富、咁大量、咁唔同,咁其實佢就可以靠呢啲文化滋養、文化底蘊,就可以話你呢個係比較現代感,我未做現代感啲,呢個係講傳統、金庸小說,我咪用中國式嘅,咁其實係 ok 㗎喎。咪正正反映到香港好似一個棉花咁,佢可以同時吸收,同時糅合不同文化傳統去呈現新嘅嘢出嚟。」

TVB 標題字設計師張濟仁。圖源:信息設計研究室

從字體保育到香港視覺文化

這十年字體保育工作如雨後春筍,字體如監獄體、北魏真書與李漢港楷等等,當中涉及記錄、數碼化和重新設計等工作,各人各施其職。Brian 認為自己屬於記錄者,而不是造字匠,自問「冇佢哋咁有心」,因為就如電腦字體設計,基本日常用語也涉及三、四千字,即使是全職造字,需花費的時間已經要以年做單位,加上香港市場好細,其實很難全職去做。

然而,一座城市的視覺文化組成部分除了字體、設計等內容本身,記錄並且傳播等工作也同樣重要。之前提到每當我們講起字體、字型,腦海會浮起日本、台灣和中國,而非香港,但 Brian 確信這不是由於香港的字型和設計內容本身未夠好,《造字匠》洋洋灑灑幾百頁記錄了七位造字匠,當中字型包括電影標題字、貨車字、牆身廣告字等等,圖文並茂證明了香港出品字體也非常豐富。香港製造於字體市場、字型文化的討論場域缺席,關鍵在於香港過往有人重視、有人記錄、有人去講嗎?

香港人經常羨慕日本,覺得日本的東西就是好東西、好靚,但是這背後只因她們製造的產品高質嗎?若我們細心觀察就會發現日本的視覺文化之所以如此興盛,除了高質的內容,同樣重要的是日本人夠重視自己的文化,日常消費會優先考慮自家出品,亦出版大量刊物去記錄和談論本土文化,「你見我呢度一疊書講字體,大部分都係台灣翻譯,好似字誌咁,其實全部都係嚟自日本嘅。」Brian 苦笑。

Brian 希望自己可以繼續充當記錄者的角色,如書寫《造字匠》時走訪香港未被發掘的造字匠,尋回香港擁有的字型、工藝與視覺文化,透過書籍出版記錄以及傳播這些事物和價值,讓香港人可借此先認識自己的文化,「事實上講緊十年前冇人知係咩嘢嚟,冇人覺得值得研究、值得諗。」問及將來字體保育、香港視覺文化的發展,Brian 帶點期許地說:「首先香港人認識返自己文化係一件好事,搵返我哋嘅價值、搵返我哋自己擁有嘅嘢,以前我哋唔知咩嚟,或者覺得不值一談。再好啲嘅,就唔只北魏體,可以鍾意埋隸書、楷書,我覺得應該多元化,唔同人鍾意唔同嘢其實係好事,唔係一定係北魏體就代表香港,你會樂見原來有個監獄體,跟住又有李伯伯嘅字體,你會發現多咗好多年青人搵佢哋自己認為好嘅嘢。唔一定香港,全世界唔同地區嘅文化佢一定係多面向,只不過係我哋搵下佢有幾多面向,咁事實上每個人喺度掘緊佢心目中嘅香港文化係一個咩嘅情況,咁所以係一件好事。」

聽畢,我自己最大的 take away 是,要守護和建立香港視覺文化,你並不需要讀藝術、讀設計出身。正如保育監獄體的 Gary 也不是讀相關學科,只要有心就可以。有心就自然有份推動力去學去思考,Gary 一開始也有甩漏,但他繼續研習歷史,約設計師前輩做訪問,多番嘗試,之後才慢慢窺探到字體美學的觸覺以及文化歷史的重要之處,而 Gary 現在做出來的成果對香港文化已是功德無量。

郭斯恆 Brian。

撰文、攝影:Frank La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