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在輪迴,我的悲傷是,何等卑微…」2月的某一個晚上,虎豹別墅大廳裏塞滿了近三十人的拍攝團隊,優雅中帶點蕭瑟的樂章和歌詞在人群裏飄盪,眼前的大燈射出一片陰鬱而醉人的紅;手上拿着拍板的粵劇表演藝術家阮兆輝和伴奏演員各司其職,流行歌手張敬軒亦隨即就位,入戲演繹說書人的角色。

這是一個糅合南音與流行曲的音樂影像創作。

傳統粵語說唱音樂南音,在清末開始就從廣州流傳。而當中的分支地水南音,演唱者多為失明人士,表演的地方一般是茶樓或煙館,歌詞能詩意能貼地、雅俗共賞。

「南音是歌謠體系,以前都是直接唱出來的;1970年代坊間的娛樂多了,大家聽歐西歌曲,電台都不播南音 ……」尚記得本地現存唯一一位南音師娘唐小燕兩年多前所說,南音彷彿在香港已沒有生存空間。然而這次的合作把兩位來自不同年代的音樂人連結,在流行曲的襯衣包裝下,南音的節奏和律動感也以更立體的姿態被重新勾勒。

這邊廂阮兆輝為南音融入流行音樂而驚喜,那邊廂張敬軒更稱在南音身上找到R&B的影子……是南音還是流行曲、誰裏有着誰?似乎不太重要,因為透過音樂說故事,鼓勵聽眾與自己擁抱、和解,才是最終目標:「我們希望做到一份療癒大家的作品。」張敬軒語重心長道。

粵劇藝術表演者 阮兆輝

音樂說故事 兩代人看南音

南音名曲《客途秋恨》和《霸王別姬》等,讓大眾對南音文化烙下淒戚酸楚得來、又詩意浪漫的印象;這也是小時候曾在油麻地欣賞南音名家杜煥的演出,長大後成為了本地南音名宿的阮兆輝,喜歡南音的原因:「我很常跟別人說,健視的人唱地水南音,是唱不贏失明人士的。大概是因為,我們沒法想像他們的心境。由他們的嘴裏唱出來,別有風味。」不過隨時代流傳,南音文化經過時代洗禮,並非只有一種表達方式:「不是只有視障人士才能唱,正如南音不是每首都是『死人冧樓』。」阮兆輝喜歡《客途秋恨》式的詩意南音,卻更喜歡貼地的南音 :「我喜歡通俗些的作品。通俗,才入世,感覺沒那麼侷促。」

通俗如老舉南音(以往主要為風月場所服務)的優點,在於夠率性:「表演途中,可以有些即興的情節發生。坦白說,表演時間那麼長,觀眾累了,就惟有在唱詞裏下些『手腳』,跟他們互動。」不強行追求唱高雅的南音,也因為較容易讓觀眾吸收:「但『俗』也有分程度。通俗,不求咬文嚼字,像跟朋友聊天的感覺;庸俗,唱詞融合拍馬屁元素,尚算能接受;粗俗,就不可以接受了。」如何定義粗俗?「正如香港人喜歡罵髒話,我們也會分辨。純粹助語詞的話無傷大雅,因為沒有賤格的意識。但如果有……」阮兆輝吸了口氣,續道:「 ……我就認為不太恰當了。」傳遞怎樣的訊息,直接與表演者的演藝道德掛勾。

較年輕的張敬軒,首次接觸南音的契機其實與阮兆輝很相似。小時候的他在家鄉廣州住處附近巴士站的馬路旁,聽着一對瞽師和師娘夫婦賣藝。然而當時的他並不知道,原來那就是南音:「戲曲、廣東音樂,還是南音也好,某些韻味、演繹的方法、語言上有不同,但其精粹如説故事的口吻,那種血脈是一樣存在的。」張敬軒認為「一種無盡的感覺」是南音帶給他最深刻的印象。被他引以為例的,正是訪問期間不絕於耳的名字——被視為把地道廣東話融入音樂的瞽師杜煥:「南音有固定的曲式。他在《失明人杜煥憶往》就僅以一些變化不大、重覆的節奏格式,唱出自己的一生。完整作品幾乎長達3至4小時……」然而張敬軒絲毫不覺得沉悶,越看越入神:「看他唱南音,猶如觀賞一齣屬於他的人物傳記電影。他多年來歷經如此多苦難,最後卻以一部古箏、一塊拍板輕描淡寫,非常震撼。」

「有些粵曲、大戲的聽眾,可能不太習慣沒多少變化的南音;然而南音的功能就是說故事、說得動聽,如此簡單。」阮兆輝淡然道。

瞽師 杜煥。「杜煥是香港最後一位唱南音的失明人士。澳門的則為劉就。」阮兆輝說。

南音與流行曲的相交點

「總覺得 ……南音好像沒有我想像的那麼難入耳。」團隊拍攝時在旁偷聽了部分新歌《魂遊記》的我,禁不住對二人分享聽後感。阮兆輝輕輕一笑,表示南音跟流行曲原有着結構性上的差別:「南音和西方流行歌曲、時代曲去jam是困難的,因為南音是沒有『梗譜』;南音屬於說唱,是『板腔體』的一種,意即多少拍成一句或者一頓;一頓的結束音是甚麼;用字是陰平還是陽平,其實是梗局。你會發現南音來來去去就只有四頓、每頓只有七個字,其實不複雜。」南音的句式、段落是梗局;而其實流行曲同樣為梗局,但其「梗」的點不同:「我們稱時代曲為曲牌體,因為每個音都是『梗』的;它本來就有屬於自己的melody,主旋律是不會改變的。」南音的特點卻是由演唱者隨口把故事唱出,先詞後曲、即興創作旋律的意味濃厚。

然而演唱上的自由奔放,在張敬軒的眼裏卻正是南音與廣東流行曲的連結:「南音講述的故事或者一些口鉗(即咬字),彷彿在幾十年之後,許冠傑那些口語化的流行曲裏面,能發現一些基因。」到南音式微的幾個世代後,開始有粵語流行歌手嘗試在南音範疇裏,擷取某些元素借鏡兼尋根;其中一個勾起張敬軒興趣的名字, 叫方大同:「他應該是當年首位流行歌手,從事有關南音的創作。南音有獨特的音階和節奏排列,很多(演唱上的)Runs,其實是很R&B、現代的東西。」張敬軒邊哼唱着示範轉音,邊表示 R&B曲風實由黑人音樂演變而來;他觀察到原來背景不同的傳統音樂也運用着類似的技巧,在同一個字、同一個音階裏面延展出不同旋律:「現在的廣東流行曲來說,這種唱法其實已不算常見……」他思索了兩秒,幽默道:「除了AGA。」這正是新作以兩把大相徑庭的唱腔演繹,卻不會讓聽者感到突兀的原因;相似的聽感,從句子的轉音處理裏輕輕流露。

《魂遊記》編曲讓傳統南音樂器如古箏和拍版等,順利交融在現代的電子音效裏,營造新舊並行的音樂氛圍。

縱然兩者在句式和旋律格式上各有限制,然而透過音樂人伍卓賢在作曲和編曲安排上的努力,拍板及古箏等傳統南音樂器與現代的電子音效互相烘托,築起說唱和吟唱兩把男聲的舞台,交錯發展靈性氛圍,從而引出故事最後的四字訊息「珍惜日常」。張敬軒直言南音能以喜慶、悲傷、控訴等不同角度切入,經團隊多次討論和集體創作,最後選擇以療癒為作品目標:「同事收到歌詞後,說有種招魂的感覺。我才想起一次和伍卓賢的對話,聊到很希望有一首流行曲、或者牽涉到傳統文化在內的流行作品,能有安魂的作用……」張敬軒頓了一下,續道:「安魂不一定指向離開了的人。我相信在世的人,也許都會有那種情緒。」有些人活着,但已經死了;這首歌,也許就是送給城內那些不安躁動、接近枯萎的靈魂,盼重燃希望。

「你已經做得好好。繼續行落去,你得㗎。」過好每個當下,確立自身價值;相信即使在未來驀然回首時,也能如故事裏的主角,憑藉靈魂相認「搵番自己」。

「當初接觸南音,有種恐怖感;現在,我一覺得當天心煩氣燥就會聽南音,有種平靜的感覺。」張敬軒直言十分珍惜與阮兆輝合作的機會。

撰文:熊天賜
攝影:陳昶達、熊天賜
剪接:陳昶達

賽馬會藝術壇新勢力 委約 音樂故事錄像《魂遊記》
立即觀賞:
https://youtu.be/9fPj9wOJyYI

製作:春暉粵藝工作坊 x 一桌兩椅慈善基金
藝術指導:阮兆輝
策劃:曾慕雪@一桌兩椅慈善基金
作曲/編曲/監製:伍卓賢
作詞/編劇:黃詠詩
導演:張蚊、陳品
主演:阮兆輝、張敬軒、蔡思韵
《魂遊記》為「賽馬會藝壇新勢力 2020/2021」委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