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星期初連續下了幾日冷雨,在凜冽的天氣裏動作似乎變得遲緩,帶着慢半拍的距離走進藝途畫廊,觀看三位年輕藝術家賴韋林、馮凱珊及杜海銓的聯展《細雨中漫步》,以水墨和工筆呈現的城市自帶一種與世有別的緩慢步調,細膩的筆觸又為日常添上一抹詩意。三位藝術家雖以城市為題材,畫裏卻沒有香港人熟稔的匆促與壓力──那些蹄聲交錯的賽駒、孑然行走的雪豹、揉成一團的宣紙,定格在畫家捕捉的一刻,勾勒出閒逸的志趣。
在朦朧雨中看到的城市會有甚麼不同?把腳步放慢,在雨中漫步的節奏,恰好猶如工筆描繪現實的緩慢步調。在畫與現實的落差,藝術家們各自為平淡的日常賦予另一種想像。就好像,在講求競速的賽馬運動中,杜海銓不把目光放在馬匹直奔終點的速度,反而選擇藉由畫馬來與時間抗衡;馮凱珊則以動物盛載記憶,當中的記憶不僅屬於自己,也屬於整個城市;而賴韋林以紙張的皺摺,呈現了一種私人而無聲的角力。他們不約而言地選擇以水墨和工筆作為創作媒介,卻分別融入自身對世界的回應,衍生出豐富的畫像與可能。
以工筆動物繪城市記憶
假如要概括三位年輕藝術家的共通點,便是他們都愛以動物作為筆下的題材。展廳大門對着馮凱珊的《在燈光與海冰之間》,浮在海面的散碎冰塊,輪廓猶似地圖上的大洲,海洋則由辦公大樓的密集燈光所組成。僅露出臀部的北極熊,乍看正躍進海中,卻好像卡在高樓的閃爍光點中動彈不得。除了這幅滲透保育意識的作品外,馮凱珊另一組作品《記憶・島嶼》系列則取材自日本旅遊時親身所見的動物,包括匍伏郵筒上的小貓、立足金箔海浪間的海鷗等。由於她喜歡日本畫以一種色調營造出氣氛,因此又在此組作品中以單色大幅渲染,繼承東山魁夷作品中的淡雅與日本情調,馮凱珊以濃鬱色彩突出主體的同時,又為畫作賦上一種疑幻似真的詩意。


「要說為何選擇動物,大概是除了對動物的喜愛外,對與人類同樣分享這個世界的生命抱有的好奇及想像吧。」馮凱珊如此解釋。在她的作品中,動物並非與人無關的「他者」,反而在我們熟悉的城市地景中化身成主體,有時還被畫家借用為「人」的象徵。《請輕輕踏著走》描繪在幽暗夜色中行走於馬路上的雪豹,在其身後另有一隻稍微垂頭的黑豹,既像是前者的影子,又散發着屬於自身的沉鬱。

馮凱珊相信建築物與景色都盛載了不同的記憶及歷史,並會在不同時代被添上不同的意義。她形容畫中兩隻豹就像這幾年的香港人,「在意料未及的轉變中尋找各自的方向及出路,或者像雪豹一樣揚於人前,又或像黑豹一樣隱於夜色。」作品英文題目「Tread Softy」取自葉慈一首情詩「He wishes for the cloths of heaven」,描述追求心上人而不得的心境,馮凱珊由此聯想到香港人的處境:「或許香港人也像詩人追求心愛女子不得一樣,渴望能為所愛的付出,但無能為力,甚至真心遭對方踐踏,同樣承受着各種痛心、無奈,及不敢奢望的期盼。」
馮凱珊參考了日本畫中用箔的技法,在此作的柏油路面灑上黑箔(即經燒製的銀箔),做出質感。這幅作品繼承了她在城市系列繪畫中的兩幅前作《我在寂靜的曠野行走l、ll》 ,此二作皆借用了豹及雪豹為主角,以香港城市為背景,描述於城市中尋覓自我身份及位置的狀態。作為續作的《請輕輕踏著走》,同樣是以細膩的工筆絲毛勾勒。對於為何鍾情於工筆作為媒介,馮凱珊表示:「我想主是工筆畫講求的工整細膩,與我個人的性格較相合,運用起來最為自在。另外工筆畫技法背後傳承的傳統文化,亦是吸引我的地方,我很想保留這種傳統工藝技法,嘗試去述說當代的故事。」
以工筆抵抗時間 留住馬王光輝
談起香港這座城市的記憶,亦不得不提及賽馬活動。「馬照跑、舞照跳」常被形容為香港命運的象徵,在繁華昇平的背後,又藏下了多少失落與追趕的壓力?賽駒甫出閘,目標就只是直奔終點,在這講求快、講求贏的賽場上,杜海銓偏偏透過畫作將過隙似箭的競賽延長,不讓馬王在輝煌一季後就被世人遺忘。
《靈魂不滅II》是由三幅水墨設色紙本所組成的作品,在最右那幅畫作中,只繪上一匹勝出的賽駒,騎師右手高舉,連同馬王共成焦點,同時顯出其光輝之難得。而在畫面中央,一名騎師蹲在前方草地,幽幽注視着競賽中的馬匹,與其中一名側頭回看的騎師相互對望。他的彩衣代表已逝去的前馬王「佳龍駒」,這匹在香港賽馬史上首個勝出四歲系列三關大賽的賽駒,常被視為賽事熱門,後來卻在一場焦點賽事中發生意外,不但大熱倒灶,還因傷勢嚴重被人道毁滅。「在前一個馬季,他以無敵姿態奪冠;在接下來那個馬季的同一場賽事,他的名字已經被世人遺忘。佳龍駒死後我一直想為他做些事,即使繪畫不能改變甚麼。」

杜海銓對描畫馬王尤為著迷,他的另一幅作品《新皇 New King》,在用色與光影上將前馬王「美麗傳承」置於焦點。比起賽馬活動,杜海銓更關注馬匹本身,他提到每匹純種馬的競賽生涯只有三至四年,高峰期只有一至兩年,所以能夠連任馬王的馬少之又少。「那些不是名列前茅的馬注定很快就在大氣電波消失,然後被新的焦點取代。即使『美麗傳承』在鎂光燈下的輝煌時間已相對長很多,但在作品完成之時仍難以追上其競賽生涯的餘暉。」

他以傳統工筆技法,嘗試讓馬王的靈魂回歸,然而工筆講究細緻縝密,需經長時間起稿勾線和三礬九染,作畫過程往往漫長,每當他畫好並展示在人前時,那匹馬已不復勇態。這種「追趕不及」的創作,並沒有因此成為他作品中的窒礙,反而被他視作工筆畫在當代繪畫的處境──永遠維持着比世界慢半拍的距離。如此的距離,亦讓他得以用另一種角度回應時代:「在創作過程中,畫家需要對圖像素材、畫面經營進行大量處理,緩慢的創作速度在回應時代的日常事件時是一種落後,但這種敍事方式強調畫家的主觀意識和情感表達,而非機械性的圖像複製,因此與營營役役的生活態度形成一種距離,並在節奏急速的生活世界裏提供了一種後設思考和觀看事情的方式。」
大量的圖像和資訊充斥日常生活,經常使我們無法對身邊的事物產生深刻、細膩的感受。杜海銓因而借由傳統工筆畫作為抗衡,當中「以線造型,平塗設色」的東方藝術語言,能夠陌生化我們觀看圖像科技和當代景觀的方式,例如藉畫中氣韻與虛實並置的造境方式,與現實生活的粗疏體會形成對照,從而劃破觀眾對於畫面呈現生活世界的隱性預期。他解釋:「這種轉換與重現,一方面加深畫作描繪生活世界時的厚度,另一方面以純粹、嚴謹的方式讓畫面成為畫家自身與觀眾沉思的場所,在複雜多變的生活世界建立一種距離,並且不斷開拓視覺思維的新場域。」在《附言》一作,騎師親吻馬鼻的畫作旁邊,還附上一段《神雕俠侶》的行書節錄:「他日江湖相逢,再當杯酒言歡,我們就此別過。」順着畫家的視角再看賽場,那裏既有灑脫,也似有着一抹留戀。

在混雜紋路中發掘線索 平衡抽象與傳統
要說前兩位藝術家以走獸的描畫來呈現自身心境,到了賴韋林的作品中,被描畫的主體則更為隱晦。它們在隨機的皺摺之間若隱若現,偽裝成某種似乎可被閱讀的圖像,又像有無盡的解讀可能。賴韋林形容這系列的創作純粹出於無心插柳──以往繪畫多從構圖開始,先在腦中形成特定的概念,繼而將之畫出、上色,然而到了這個系列,他選擇把那樣的程序反過來,讓步驟先行,構圖則是最終才浮現。

他從用紙開始,詳釋這系列作品的創作過程:「我首先把宣紙猶如廢紙一般揉皺,然後將之放在桌上,利用一個噴壼將墨汁噴上半空,讓墨汁隨意滴落紙上。由於紙張被揉成一團,所以墨汁分布並不均勻,當我把紙張打開時,上面會呈現出由黑白色調組成的不同部分。如是把整個步驟重覆八至十次,每噴一次後就把紙張攤開吹乾,然後又再揉皺。墨汁重疊下來之後,紙上便會出現不規則的紋路,並在黑白色調下呈現出隱約的立體圖案。」
在這樣的創作過程中,作者與畫中內容的主導與被控關係因而反了過來,由重疊交錯的皺痕留下形象線索,靜待畫家追溯,後者再把線索之間的關係串連起來。賴韋林在混雜的紋路中嘗試發掘一些可供描述的物件,繼而將之強調、突出地呈現,或加強旁邊的襯托來凸顯某個元素。他認為這是此系列畫作最具挑戰性的地方,即要拿捏作者干涉畫作的程度,在維持天然痕跡的同時亦需保留一定的可解讀空間。例如在《匿》一作中,隱約可見藝術家過往作品中常見的麻雀,而不規則的花紋則像林蔭枝杈將麻雀的身影掩映。

這個由創作過程主導的系列,一方面看起來抽象且具實驗性,另一方面賴韋林又在當中添上傳統的工筆線條來凸顯某種輪廓,在兩種極端的創作方式之間如何取得平衡,便成了賴韋林所關注的藝術主題。這種將毫無線索的元素加以串連、組合、拼湊成具意義的解讀,亦貫穿着他過往的作品,成為藝術家醉心探索的母題。
工筆有別於攝影與圖像科技,其一勾一勒不僅彰顯畫家的功底,更表露了畫家觀察世態的角度。在紛繁的城市風景之中,三位年輕藝術家以水墨和工筆發掘出自己的空間,以自身感知隱喻城市想像的同時,亦不失工筆畫傳統的匠心。
撰文、攝影:鄭思珩
《細雨中漫步》
日期:即日起至2022年3月5日
時間:上午十時至下午七時(星期二至六)
地點:藝途畫廊(香港黃竹坑道29號維他大廈14樓A2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