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是哲學人的溝通工具,假如這個工具被拿掉,只剩下身體來講道,思想與身體將以怎樣的形式交錯?當哲學「係咁跳」的時候,它同時是一個「係咁傾」的過程,把理性不能言傳的事物交由藝術來表達,由舞動產生的詩意,未必是為了被理解,也可以是一種單純的享受,或一個與自己對話的媒介。

從直播室走上舞台,好青年荼毒室與城市當代舞蹈團(CCDC)首次跨界合作,與藝術總監伍宇烈(Yuri)一起探問舞蹈與生活的邊界,以《哲學係咁跳》的講演追問舞蹈的本質。然而,進入肢體的語言之前,先得把慣用的言語拋棄。節目的另一部分,則由CCDC駐團編舞桑吉加帶來十一度巡演的編舞作品《停格中的塑像》,刻劃純粹肢體舞動的凝練。

左起:好青年荼毒室成員楊俊賢(鹽叔)、林詠茵(CCDC資深舞蹈藝術家)、好青年荼毒室成員關灝泉(白水)
攝影:Pazu Chan@Common People Productions

靜與動,顯於思緒與身軀,顯於塑像與人體,「停格」與「係咁跳」兩個看似極端的結合,不過是為了讓舞蹈的邊界在對讀中消失。正如Yuri近年發現:「舞蹈是everywhere。」舞台,亦不過是一個暫借的空間,正如每個星期的荼毒室直播,讓人在舞動或思辨的過程中發現自己。

當Yuri與桑吉加坐下來對談,由舞者的個性與特質,談到肢體的詩意與舞蹈的可能性——到底演出是以舞蹈談哲學,又或以哲學說舞蹈,兩者的邊界,忽然變得難以說清……

左起:鹽叔、林詠茵
攝影:Pazu Chan@Common People Productions

不能說的哲學 荼毒室以身體講道

經過一個多月的排練,作為《哲學係咁跳》的舞台指導,Yuri形容自己的角色僅是拋出一種想法,將荼毒室成員想表達的訊息編排成視覺上可呈現的元素,從而回應整個表演的大題目:「甚麼是舞蹈?」在參演的九位成員身上,Yuri看到迥然不同的特質,例如白水習慣打拳,故時常在舞動時滲入了些無意識的動作;鹽叔願意嘗試不同事物,且善於控制身體;豬文遵從直覺,動作具有詩意;思凡則有節奏感,能夠迅速消化和明白指示。

由上至下,左起:思凡、豬文、白水、四哥、甘仔、老師、Alex、洪恩、鹽叔
攝影:Carmen So

「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特色。我不是教他們跳舞,只是嘗試引發他們身體上的可能性。」Yuri分享,其中一個鏡像練習,是讓他們面對面模仿,然後再各自看着鏡中的自己,從而探討自我與自戀(narcissism):甚麼是「我」?是否出於「你」的動作才能有「我」?「站在鏡子前,沒有別人,我們只能面對自己。透過這個練習,除了看到他們的協調性外,亦認識到身體和精神(mind)原來可以分開,同時又互相連繫。」

哲學追求邏輯與理性表達,舞動則容許更多想像和解讀空間,同時反映人的個性,協助質問與表達。落到哲學人身上,假如抽去「語言」這個共同媒介,以身體作為溝通的載體,當中的訊息又能否順利被接收?Yuri笑稱,他曾跟荼毒室成員討論過,假如在其中一場表演中抽籤讓兩個人不准說話,會發生甚麼事?「當說話的『工具』沒有了,只能用新學成的工具——即他們的身體來表達會怎樣?他們都為這個想法感到興奮。」講演結合舞動和講談,後者形成一種節奏,烘托身體所孕育的各種符號,包括當中的溫度、觸感、形式與意圖。

沒有接受過正規的舞蹈訓練,反而使荼毒室成員們的動作更為誠實。Yuri調侃自己這個「快將有兩蚊優惠」的身體有很多局限,與青春時期的彆扭不安類似,除了繼續沮喪以外,就只能另覓可能性。「我與他們排練,也是為了尋求一種可能,不論是為了他們,還是為了我自己和舞團。」他認為,荼毒室成員在排練的過程中並沒甚麼包袱,而是抱着「試下先啦」的心態,即使有些動作回看時或會顯得好笑、怪異,他們亦以開放的態度來面對。

CCDC藝術總監伍宇烈(Yuri)
攝影:Yuen Hon-wai

由意大利到香港 《停格中的塑像》在舞台上的新可能

跳舞近三十年,桑吉加從專業編舞的角度看荼毒室成員,認為素人與專業舞者移動身體的方式必然有所不同,然而他們各有特質,只看編舞選擇將其放大、保留抑或改變。與《哲學係咁跳》相比,《停格中的塑像》正好體現了另一種編創的角度。後者早於2015年在意大利首演,英文名稱《Pa | Ethos》出自亞⾥⼠多德《修辭學》中三⼤說服理論中之其⼆:Pathos(情感)和Ethos(品格),在2015年由意大利情迷當代舞團演出,強調精確與能量。

《Pa | Ethos》2015年由意大利情迷當代舞團(Spellbound Contemporary Ballet)演出
攝影:Andrea Gianfortuna

亞⾥⼠多德提出《修辭學》,是為了達到「說服」之效,然而桑吉加卻不視之為演出的目的,反而是借用其理論,來傳遞自身的內在情感。「以前我的表演中有很多說話的部分,但這次的舞蹈則不然。舞蹈的強項就是可以意會而不能言傳。身體在表演的狀態中,其實包含了Ethos內在的那種勁兒,我的角色則是從中牽線,讓觀眾思考舞者們想表達的是甚麼。」

CCDC駐團編舞桑吉加
攝影:Ma Chi-hang

桑吉加把不曾現於香港舞台的《停格中的塑像》從外地巡演帶回來,當過去的意大利舞者轉為香港的舞者,桑吉加從他們身上看出了屬於東方身體的特質。「香港或亞洲的舞者比較含蓄,不如西方舞者那樣張揚。如何讓亞洲舞者透過動作展現出個性化的特質、如何強化舞蹈中一些含蓄和詭異的部分,這是今次表演中最具難度的地方。我們常習慣跟着節拍準確地跳,但有時節拍源於我們內心的節奏。」

桑吉加(中)正指導本地舞者
攝影:Carmen So

這次演出,桑吉加在燈光上作了新的嘗試,就是以影像來打燈,讓燈光的變化、色彩乃至雕塑的輪廓都源於投影。雕塑反映古希臘的哲學與美學,與香港舞者的身體結合時,又注入了東方的思維。對於桑吉加來說,雕塑本身既是個體也是群體的產物,當我們聚焦看其中一個時,它是個人的情感表達,然而每個雕塑都累積了各個時代的藝術思想,因此旁觀來看時,它則是包含幾百年歷史的群體作品。

不進劇場 藝術卻在everywhere

《停格中的塑像》以舞蹈展現出來的哲學與美學思維,適與《哲學係咁跳》相互對照,當兩個截然不同的作品並置時,便體現了舞蹈的不同可能性。「舞蹈有千萬種變化,不可能只有一種——這也許就是這兩個作品的最大意義,對於一些不曾接觸劇場或舞蹈的人來說,會發現舞蹈原來有這種呈現的方式。」桑吉加相信,進劇場的觀眾,對藝術必會有自己的一套看法,但有時觀眾或會有一種主觀的認知,覺得某種形式的表演才稱得上是舞蹈,「我們希望把這個前設扔掉,鼓勵觀眾坦然地觀看這兩個作品。」

左起:豬文、鹽叔、Alex、四哥、老師、洪恩和白水
攝影:Pazu Chan@Common People Productions

與歐美的文化教育背景相比,桑吉加留意到香港觀眾對於美與藝術的需求並不如外國,「大部分人在上班、下班、照顧孩子之外,已沒有多餘時間去欣賞一個表演。」然而,即使香港觀眾沒有進劇場的習慣,卻不表示他們的生活就此與藝術絕緣。Yuri指,自己近年在很多事情、物件和時間上都能看到舞蹈,例如觀察樓梯上的行人,他們每步的重心、輕重、形態,其實都透露了其個人的特質。

「只要身體的動作能牽起情感,對我來說都屬於舞蹈,一如舞者緊繃的動作必然埋藏了情感,這些重要而精細的元素,在其他人身上也會出現,甚至一些他們不曾想過原來屬於舞蹈的元素,其實也正出現在他們身上。」Yuri隨後又補上一句:「我發覺舞蹈是everywhere的。」

當舞蹈與生活的邊界漸而隱去,舞動的出發點,或許就如桑吉加所言:「只要真誠就可以了。」踏進劇場,讓日常的煩瑣「停格」,再聽荼毒室以身體講道,也許我們亦無需以「哲學」和「舞蹈」為之賦上意義,這可以僅是一個探挖未知的過程。

前排左至右:黎家寳、林詠茵、桑吉加、樂知靄、韓淑賢、任詠楠
後排左至右:鄺彥璋、丘善行、黃振邦、柯志輝、梁信賢、高嘉敏
攝影:Carmen SO

撰文:鄭思珩
圖片由城市當代舞蹈團提供

《停格中的塑像》&《哲學係咁跳》
演出日期:8月26及27日(8pm)、8月27及28日(3pm)
演出地點:沙田大會堂演奏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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