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不做相同的演出。」──奧林斯基

波蘭假聲男高音奧林斯基(Jakub Józef Orliński)近年在國際樂壇迅速竄紅,台上他是聲情並茂的古典男性戀人,台下則是率性而真誠的大男孩,笑顏不斷,對身邊的一切懷着源源不絕的熱情

訪問當天,奧林斯基剛於三藩市遠抵香港,一邊坦言自己尚陷於jet lag,另一邊廂又雀躍地睜大雙眼,笑言:「這太瘋狂了!我才剛在三藩市舉行了一場大型的演出,說真的,現在的我渾身疲乏,但同時又為踏進這個全然陌生的世界而感到無比興奮。」

對未知的持續探索,是奧林斯基的一貫態度,無怪乎其演出往往令人耳目一新,例如在他近年的表演,以至其獲唱專輯《愛的容顏》(Facce d’Amore)中,都以發掘鮮少演出的巴洛克曲目和作曲家聞名;而且作為假聲男高音以外,他同時也是一名breakdancing(霹靂舞)高手,亦喜歡滑板、芭蕾舞、極限滾軸溜冰等活動──身兼多藝,難以被定義的他,投身各種藝術形式,為的都是探索自由創作的空間。

剛過去的週末,奧林斯基與意大利金蘋果古樂團(il Pomo d’Oro)在大館監獄操場的戶外舞台,舉辦了兩場截然不同的演出。滿月之夜,這場圍繞巴洛克音樂的演出,將整個世紀前的曲目首次帶到現代舞台,卻帶有與別不同的玩味:興之所至,奧林斯基在台上悠然坐下,等待前奏的結束,才展示其靈活身手忽然躍起;樂手在演奏的過程間,經常對視微笑,適切地加上即興音調,明明是古典音樂,卻jam出了一種流行風味。

從音樂會的兩度encore,以及比傳統音樂廳更熱烈的觀眾呼聲來看,奧林斯基與金蘋果古樂團的演出,雖以陌生語言唱頌,卻仍舊得到香港觀眾們的歡迎。「儘管我為《愛的容顏》這張專輯做過很多場演出,但對我來說,每個地方、每群觀眾、每個晚上都是獨一無二的。」

曾到訪全球各地表演的奧林斯基,首次踏足亞洲,就選擇了香港作為首演之地。但原來這場演出最終之所以成行,是源於緊湊行程之中一個突如其來的抉擇……

初抵香港 迥異的文化碰觸

在大館監獄操場的一張石桌旁坐下,奧林斯基興致勃勃地說,自己早在抵達前,就給家人打了通電話,細述這裏的歷史背景。「我很喜歡旅遊,也很喜歡結識新的人,這是我喜歡這份工作的原因。」他侃侃而談的語速,時刻透露着對每個當下的享受。「我收到這裏的演出邀請時,是在兩個星期前,那時我還在三藩市為歌劇院的一場大型演出作準備,幾天後就要參與比利時的演出,再飛往意大利錄製新的唱片──中途特意乘十六小時的飛機,來香港參與兩場演出,聽起來實在瘋狂,但……有何不可?我從沒來過香港,這就是最適切的時候。」

其實早於兩年前,奧林斯基就與金蘋果古樂團計劃了一場亞洲巡演,無奈因疫情而取消,結果機緣巧合之下,香港竟成了他的亞洲首演之地。抵步隔天,未能出入餐廳,但奧林斯基說,單從機場過來,已能感受到這裏與別不同的氛圍:「這彷彿是一座充滿活力的城市,有很多事情同時在發生,例如我從機場過來的途中,看到一邊是泊滿貨櫃船的碼頭,另一邊是高樓密佈的城市,兩者的面貌完全不同!」

將巴洛克音樂帶到截然不同的文化環境,奧林斯基卻不擔心語言會成為欣賞的障礙,或許正如他近年來一直在嘗試的──為湮沒於歷史的樂曲重新編製和唱錄,將250至300年前未被傳頌的音樂,以「世界首次錄音」的方式置於專輯當中──也是藉由陌生的音樂,挑戰聽眾慣性的觀賞經驗。

「事實上,觀眾前來觀看演出前,並不一定要預先準備甚麼。即使你未必明白歌詞的含意,但總能透過我和樂團的合奏,明白或感受到某種情感,因為我們在細節上下了很多功夫,讓音樂維持高水準的同時,也能平易近人。」曾在蕭邦音樂大學、紐約茱莉亞音樂學院等地深造的奧林斯基,強調演出水平是他與創作團隊一向非常重視的,但與此同時,他更希望讓聽眾純粹地感受音樂的流動──為哀歌而悲,或為詠嘆調而喜,對音樂自然作出反應。

巴洛克的愛情百態

由遠觸愛情而不得的山上牧者、悲徹求愛的奧托大帝,到專橫索愛的羅馬暴君尼祿,奧林斯基在各種情人面貌之間遊移,只需要樂曲的一個轉調。

在最新推出的專輯《愛的容顏》中,奧林斯基與音樂顧問法蘭柯西(Yannis François)合作,收集並研究巴洛克音樂,挖掘被遺忘多年的作曲家,結合成巴洛克時期男性戀人的音樂映像。橫跨17至18世紀的音樂,包含了不同風格的作曲家和曲風,演繹出愛情的百態:「我們從不同的面向談論愛,當中的愛是如此稍縱即逝,如此難以企及。」

奧林斯基與音樂顧問法蘭柯西(Yannis François)合作的專輯《愛的容顏》(Facce d’Amore)。

於大館操場音樂節上,奧林斯基與金蘋果古樂團首晚演出的曲目,便全選自《愛的容顏》。他在台上形容,部分音樂屬於「世界首演」,因為從曲目被創作出來的那一刻起,至今一直不曾被演出過。「它們每一首都在講述全然不同的故事。」奧林斯基憶述創作過程時,提到他與法蘭柯西在樂曲的編排過程中,為求呈現一個更完整的音樂圖景,而不得已作出種種取捨。「因此很難說我對哪一首歌曲感受最深,它們每一首都在我心裏根深蒂固,提醒我有關我們曾為錄製專輯而下的苦功。」

為專輯到世界各地巡演,奧林斯基感受最深的片刻,反而是歌曲之間的靜謐:「音樂本身很動人,但它最吸引人的特質,往往在於其靜寂。當你完成曲目的演唱後,達到一種全然的寧靜,那時所有觀眾都跟你一起屏住了氣息。」說到這裏,奧林斯基放緩了語速,彷彿把台上的靜寂帶到了當下。「他們與你同呼同吸,等待下一個響起的音符,這個瞬間──我得說,絕對是一件令人難以忘懷的事情。」

「巴洛克其實就是流行音樂」

年僅三十出頭,就在古典樂壇佔有一席之地,奧林斯基之所以被譽為「巴洛克搖滾巨星」,不只在於那宛如希臘塑像的外型,還在於他為古典音樂所加上的當代詮釋。

「對我來說,演繹巴洛克音樂是一個滿足而且意義非凡的體驗,因為當中藏有許多的自由度!」奧林斯基嘆道。「巴洛克」一詞所盛載的歷史感,落在奧林斯基和金蘋果古樂團身上,化成了一種即興而親近的音樂創作。為了這次的大館音樂節,他與金蘋果古樂團特別設計了全新的節目《靈魂的季節》(Le Stagioni dell’Anima),作為第二晚的演出,帶來多位鮮有演出的17世紀作曲家,並加入了不少即興的成分。對他來說,這也正是與金蘋果古樂團合奏時最有趣的地方:

「在既有的唱詞之上,我們可以添加別的樂器,又或者當我決定以沉默代替歌唱時,樂手們也能以樂器介入,扮演我的角色。」奧林斯基甚至直言,演繹巴洛克音樂,跟跳霹靂舞非常相似,因為兩者同樣講求自由度與創意。例如在巴洛克音樂中,有一種名為「返始詠嘆調」(Da capo aria)的表現形式,即以A-B-A方式進行,奧林斯基表示,在B段中間,其實已能加插不同的裝飾音,甚至用另一種方式演繹。而當不同的樂曲彼此緊接時,其對照所衍生的衝突或連繫,就好像一條竄動的河流:「核心依舊,卻把你推到不同河岸,讓你看見岸上的不同景色。」

在古典規範之上,奧林斯基尚能發掘自由創作的空間,那就不難想像,舞台上的他為何會如此擅長地善用節奏、姿態、說話或歌唱內容(甚至舞姿),即興地帶動演出的氣氛。「我從來不會特意為演出編排舞蹈,只要感覺對了就去做,完全有賴當時現場的氛圍。」

近年,奧林斯基在家鄉波蘭積極參與不同的實驗性演出,將巴洛克樂曲帶到嘻哈、饒舌或流行音樂的舞台,顛覆大眾對於古典音樂遙遠不可即的印象:「巴洛克音樂與當今的流行音樂其實非常接近,在原有的樂章之上,只要稍微改變一些元素,或乾脆維持原有音符,卻用另一種方式演奏,你就能從中聽出當下最熱門的流行音樂旋律。」

舞台界Tom Cruise 並行的音樂與舞蹈事業

街舞與古典音樂──大概沒有甚麼人能像奧林斯基那樣,把兩種看似互不相干的藝術形式調合得如此和諧。就像他前陣子剛在三藩市歌劇院,飾演深入地獄想救回妻子的俄耳甫斯(Orpheus),除了擔任假聲男高音之外,他更親身上陣兼任舞者,被稱為舞台界的湯告魯斯。

奧林斯基在三藩市歌劇院飾演俄耳甫斯,身兼歌舞兩職。(圖片來源:Cory Weaver/San Francisco Opera)

奧林斯基從八、九歲起開始參與教堂唱詩班,同時一直在進行各種別的嘗試:「我一直是個活躍的孩子,閒時跳到樹上、自學後空翻,後來也愛玩滑板、網球、體操等等。到了十八、九歲,當我接觸到霹靂舞時才發現──天啊,那就像一次啟蒙,因為它結合了我所喜愛的元素──音樂與形體,以及一種沒人能告訴你對或錯的自由。」

兩個看似互不相容的技藝,同樣講求訓練與技巧,奧林斯基坦言,最初很多人告誡他棄舞從歌,不然就難以發展成一名優秀的歌者。「我很討厭別人判定我不能做某件事,因此我試圖向他們證明我能夠做到。」經過不斷的自省與調適,音樂與舞蹈,掙脫了古典與現代的限制,在奧林斯基身上結合成雙生的藝術:「當我跳舞時,落在我耳中的音樂,便成了視覺化的呈現,而這也是我所熱愛的,讓我真正地回應音樂。」

即使近年在各地舞台擄獲眾多觀眾的注目,奧林斯基依舊保持謙虛,形容自己在古典音樂的領域上仍像一個初生兒,不斷地訓練、學習,希望把更好的演出呈現給觀眾。在大館第一屆操場音樂節上,奧林斯基在演出中途,指了指滿月及四周的夜景:「身處香港這個全新的環境之中,被這些建築所包覆時,我非常享受於其中。」

夜裏,音樂隨微風而起,當奧林斯基與樂團把演出形容為一場「音樂派對」時,音樂忽然回到最純粹的片刻,像奧林斯基在訪問時,舒展笑容所說的:「我只想玩得開心!我並沒有壓力,音樂本身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採訪、撰文、攝影:鄭思珩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