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處油麻地電影中心的Kubrick咖啡店,近日舉辦由「顯影」策劃,攝影師秦偉作品,展出《異域狂歡—香港的南看台》。秦偉自1995年起,每年在香港國際欖球賽南看台拍攝此系列,拍了超過二十多年,終於宣告完成了。秦偉得過多次人權新聞獎、自2014年起擔任阿根庭國際攝影節專家評賞委員,出版過多本攝影集,但他從不想當全職藝術家,他手上拿西方的攝影師,但最嚮往的是宋代的文人畫家。

胡士托影響

秦偉作品眾多,他當過新聞記者多年,採訪生涯繁忙,卻從沒有間斷創作。退出了新聞前線工作後,他在HKUSPACE教授當代攝影已經十年了,「教書很累。以前攝影教育就是教工科,但現在不是,今天攝影已變得跟和呼吸一樣簡單,如今我教的是藝術理論、思考批判。」他受傳統攝影訓練,形容如今攝影已從過去Take Photo變成了Make Photo,「今天的影像已經是再不是通過相機去構造出來時,視覺不同了,內涵也變得很不同。」其實秦偉跟一般攝影記者不同,他早年在巴黎唸藝術,讀研究生時研究的是德國當代藝術和德國行為藝術大師波依斯(Joseph Beuys),同時研究中國古典美學。他對攝影的看法,與一般人自然有所不同。

「攝影人分四類。粗略地說,一是很大眾,人人都可以操弄的攝影,有些是比較熱誠的攝影愛好者擁有很多相機,每天都拍照,但他還是一個初階的,這是第一個層次;第二是職業型的,真正的攝影師,他們賺錢搵食,做很多攝影創作以此維生;三是藝術家,他從周邊世界的感覺出發,用藝術的形式表達;最後一種可能比較少,就是詩人影像,這些是最難的。攝影家、藝術家其實都挺辛苦,要面對很多市場等問題,詩人影像不是,他步進這空間,感應到一些東西就寫一首詩。」他心目中藝術家與詩人影像最大分別,就是前者將攝影產業化,始終要視它為謀生工作,後者不同,他有感應時創作,不理市場也不管人家怎麼看,沒有束縛。」

秦偉自小就追求個人自由,19歲那年到了英國打工,但當年英國種族歧視很嚴重,他不喜歡,到了西班牙,沿途在歐洲很多國家遊歷,他同代深受胡士托愛與和平的精神影響,過着嬉皮一樣的流浪生活,「那個年代,我們響往生命的自由,不那麼強調賺錢。」他承認父母不贊同他的想法,但管不了他,最後他在法國停下,入大學讀藝術,畢業後本來打算當藝術家,但因為六四,以及感到父母年紀漸大,終於決定回港,「八九事件衝擊好大,很多人離開,留下的人要面對一個不可知的未來。加上父母年紀漸大,我做浪子也不可以做一輩子。」

秦偉
秦偉(攝:何兆彬)

鐵路旁的貧民區

他在1993年回港,先到了大一設計學院教雕塑,「其實我不喜歡教這些,但回來後一定要做。學生會問,學這個搵到食?我說知道就不會教了吧。」教書生涯並不愉快,遇上堂兄在報館工作,提議他當攝影記者,他就去了,「走到社會前線,看着社會震盪,做記者會見到很多社會奇怪的東西,人生的悲歡離合。」飽讀藝術的他反而覺得當攝記很合自己的胃口。他先後在《經濟日報》、《明報》工作。此時他已沒有當全職藝術家的想法了,他心中全職藝術家要盤算銷售。不夠純粹,反而業餘像詩人一樣更加清高,他喜歡宋代文人畫,喜歡他們以藝術追求個人修養、個人抒發,不涉買賣。

95年他在《明報》工作,開始抽時間做自己的創作,在歐洲多年,他發現歐洲多國文化相近,回港後反而發現亞洲更有趣更多元,想先開始拍攝「亞洲系列」,其中一輯叫《另一段的地平線》。他拍攝時沒有目標,不為開個展也沒有要出相集,「如果要做全職藝術家我一早就回法國了。我受的教育訓練就是要不斷做創作,做出來沒人知道也要往前走。」他儲起假期,到伊朗、菲律賓等多地,「亞洲文化氣息很豐富,同時有很多創傷,很多國家都被殖民過。菲律賓為甚麼叫菲律賓?菲律賓人很多連本來的姓氏都失去了,因為他們受過西班牙殖,菲律賓(Philppine)這名字也是由於當年的西班牙王子叫Phillip(按:當時的腓力二世Felipe II de Espana)。」

他在菲律賓拍攝的是湯都(Tondo)留下不少腳印,該區鐵路旁有個著名的貧民窟,生活環境很差,「菲律賓在上世紀五十年代,本來經濟非常蓬勃,香港甚至有人去菲律賓留學,直至馬可斯獨裁統治,環境開始下跌。菲律賓受殖民影響,使用大莊園制,全國土地都由少數家族持有,農民沒有自己土地。經濟下滑全國出現很多貧民窟,高峰時達300-400個。這條鐵路橫跨馬尼拉,旁邊漸住滿了貧民,大家在這裡煮飯洗衣服,漸變成了一個社區,當時人民在鐵路上還放一架手推車,送人上班下班,這漸漸變成了一個行業,我在這裡拍了一條紀錄片。」後來因為貧民區越變越大,政府見到其嚴重性,準備將它拆卸,「我每次拍攝都聘請了當地的記者,替我做翻譯,他早就告訴我,政府會在不預告下一夜將整個社區拆卸。」結果有次秦偉再回來時整個區被夷為平地了,街坊告訴他,有些人遷到附近的墳場裡去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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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維他命的女人

2004年起,秦偉在菲律賓馬尼拉拍攝《在天堂之下》系列,他在當地一個公眾墓地,拍攝居住在墓地的人們。菲律賓受過西班牙殖民,這些墓地都是西班牙式的,石棺放在地面,貧民就在石棺上睡覺生活。有天他拍攝其中一張照片後,被攝的年輕母親問他:「先生,你可否幫我一個忙。」秦偉以為對方要錢,他採訪/拍攝從來都是不付費的,卻沒想到,這25歲的媽媽希望他能買些維他命丸給自己的小孩,「她告訴我,其中一個兒子已因為營養不良去世了,「這裏有很多故事,我拍攝多次,每一次拍完回港,都處於抑鬱狀態。那母親問我要維他命令我很崩潰,回港後我馬上就辭工休養了。」

因為這次遭遇,他跟一些做NGO的朋友聊起,大家建議成立醫療隊,結果成立了「醫護行者」,由醫生范寧主理。他們把醫院的剩餘藥物帶到馬尼拉做人道工作。醫護行者到過菲律賓做人道工作數年,後來因為資金問題,近年留港服務。秦偉說自己雖然是發起人之一,但參與越來越少,差不多要退出了。

這些墓園,部份很豪華,貧民住進去就不離開了,「有個阿伯,住了在菲律賓國父(荷西·黎剎)的墓園裡,一年只出來一次,那就是亡靈節。墓主不滿意也沒有辦法,阿伯還說我在替你看守墓園呢。但其實墓園沒水沒電,根本不是生人應該住的地方,只是比睡在街上好。」

秦偉的攝影作品有一定的紀實性,他學習的方法傳統,但創作時他也反思到底甚麼是紀實攝影,「我們講紀實攝影,其實怎樣是實?紀實攝影英文是Documentary,意思含文獻性,但並沒有講到真實,翻譯成紀實其實並不準確。攝影自誕生以來就有記錄作用,但當我們拍攝時,以為是真實的東西,未必就有真相在裡面。我們只能記錄。」

秦偉
《在天堂之下》系列拍住在菲律賓墓地的貧民,拍完這照片,圖中的母親問秦偉幫忙買維他命丸,引發了他與朋友組織「醫護行者」做人道工作。(相片由Chun Wai Photo提供)

南看台的狂歡

今次展出的《異域狂歡—香港的南看台》是他從1995年起,每年在國際欖球賽南看台拍攝的系列,他找來化妝成各種造型的人們,在灰牆前拍下肖像。因為刻意選擇灰牆,整個系列沒有了時間性,仿佛在同一天拍攝,使用黑白攝影,本來欖球賽五彩繽紛的氣氛也幾近盪然無存,「選擇灰牆拍攝,沒有了地域,看不到拍攝時間,很刻意地把人們抽離了出來。」

秦偉說自己到亞洲各國拍攝,或到欖球賽拍作狂歡妝扮的人們,其實最初都是從攝影師的本能出發,「我拿着相機就經常到處拍,見到什麼就拍甚麼。」但拍着拍着,漸漸會歸納出主題。對他來說,從95年開始拍欖球賽的狂歡氣氛,本有紀錄九七前的世紀末氣氛之意,但觀察下來,欖球賽這純粹的商業活動,在他眼中仿如歐洲式的狂歡節,「狂歡節的傳統起源自十五世紀,民間在秋收之前。關於它的起源有幾個說法,其中一個,是在齋戒月平民生活十分壓抑,教廷建議在齋戒前辦狂歡節,讓大家歡樂三天。蘇聯時期文學論家巴赫金(按:1895-1975)發現,在這麼壓抑、枯燥無味的社會制度下,狂歡有它的積極意義。當一個社會有巨大的壓抑,狂歡可作舒緩作用,不同歷史時期的情況都一樣。在狂歡節裏面,出現很特別的情況,就是人與人之間的平等性,平時高高在上的大官或者貴族,在狂歡節喝酒狂歡。另外,平民扮成大法官、 扮執法者、警察,也大有反轉的嘲諷意味。社會上平常的多壓抑、規範、等級暫時一掃而空。」

除此以外,欖球還有另一意意義,「欖球來自十九世紀初的足球運動,當時有一小朋友打茅波,抱起足球,跑到龍門後面,誰知大家都看得好高興。他打破了舊有的規範,建立到新的東西出來。欖球的出現,你會看到很多逆向的東西。」平常秦偉拍很多平民活動,也想做一些英國社會的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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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攝影:何兆彬
相片由Chun Wai Photo提供

《異域狂歡 — 香港的南看台》

日期:即日起至8月30日
時間:11:30am – 10:00pm (每日)
地址:油麻地眾坊街3號駿發花園H2地舖Kubri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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