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之所以迷人,就是它賦予我們每一個人用我們自己的方式去理解它,然後勾勒出一個我們理解這個舞蹈的一個故事或方向。」—— 雲門舞集藝術總監 鄭宗龍

曾是打架、吸毒的壞青年,因舞蹈「浪子回頭」、從邊緣走向重生的鄭宗龍,2020 年從林懷民手上接過雲門舞集藝術總監的棒子。把今年 50 歲的雲門金漆招牌扛在肩膊撞着疫情,他承擔的壓力不亞於完美主義舞者們注定面對的身心焦慮。畢竟,雲門二百多齣舞作,是兩三代人的共同回憶。

「昨天躺在床上的時候有,早上起來就覺得沒有了。它(壓力)有時候會出來,有時候不見。」46 歲的鄭宗龍答得雲淡風輕,他總能以優雅姿態和節奏,迎接「林懷民接班人」這個被視為「不可能任務」的角色。「我覺得認真面對每一個 moment;跟舞者工作的時間、跟夥伴一起交流的時間,這樣事情就會順。有些東西不順可能自己多努力、多充實,可能就會好一些。」

雲門鄭宗龍
雲門舞集新任藝術總監 鄭宗龍

離開舒適圈到印度流浪

由雲門舞者到成為掌舵人,鄭宗龍要相信創辦人林懷民的眼光,這個曾鼓勵鄭宗龍參加雲門流浪者計劃,離開舒適圈到印度流浪,尋找創作能量及自己的 mentor。

這次池上之旅,遇上一位台灣資深傳媒人告之一件讓我大悟的小事。某次在採排現場,林懷民會為舞台地上黑色定位膠紙所貼的十字不夠完美,而要求工作人員重貼!(天啊!誰會在意這細節?!)「林老師就是會,而他當時已經退休,可見偉大藝術家的一絲不苟。」傳媒人說。交棒以後,鄭宗龍還會向這位「雲門之父」請教嗎?

「老師會直接跟我講,不用請教他!」鄭宗龍笑着搶白。「他會走過來會告訴我一些、指點我一些,畢竟老師他都看得很前面嘛,他可以在很早的時候知道一些事情、感覺到一些事情,他就會給我一些指導。」

像在今年「池上秋收稻穗藝術節」,鄭宗龍打造池上專屬版《天光.霞》,將舞作中細膩的肢體語言自室內搬到戶外稻海中上演,林懷民更率領舞者親身教授池上國中小學生,在《天光.霞》之後獻上《薪傳》舞段,更會因為現場音樂的大細,與鄭宗龍討論。

「當然有意見的分歧,因為我們世代不一樣,所以我們對於很多事情的感受都不一樣。但我覺得這也是幸運的地方,總是有一個人用不一樣的眼睛在看事情。我不會太沉溺在某一個世代的喜好裡面,增加我們看事情廣度的我常常會聽進去,然後這樣,嗯,好像也是可以。」

鄭宗龍否認,這是一種妥協。「我有些地方也不會聽他的,老師不會強迫啦,他都是建議而已。」鄭宗龍芫爾地笑道。記得他曾接受訪問時表達過,自己與林懷民出身迥異,「無法比較也不能複製」,他能做和要做的是用自己的方式編舞,用肢體與外界對話,讓觀眾感受舞蹈的力量。

《天光.霞》是在疫情時所創作的,每天鄭宗龍透過手機或電腦視訊的螢幕跟舞者各自在家裡一對一創作、排練。「我第一次看到舞者的另外一面,也看到他們住的地方,讓我覺得好像可以從他們的身上找到一些故事,找到一些感受可以放在這個舞作裡面。」

有時,創作故事之餘他還請舞者一起畫畫,心情起伏的畫作後來就轉化為舞者演出的影像畫面,穿插於獨舞、雙人舞與群舞當中。「我們請影像設計周東彥把這些畫作變成有一點點動畫感,然後加上銜接、燈光等,變成舞者心裡面閃過的一些人影。」

在全世界獨一無二、天地人合一的國家級天然劇場演出,時而下雨、時而烏雲、時而暴曬,鄭宗龍欣然與舞者一起接受這挑戰,還特意邀請了四座格林美獎得主 Marcelo Anez 作音樂設計,營造立體環境聲,但現場其實真有候鳥和風聲,上帝打燈,陪伴舞者婆娑起舞。「某方面我在想:有沒有可能我可以回去再找那個舞蹈的最初的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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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孤獨 搬入山中

他望望藍天,補充說:「好像有跟老天爺感應到。天氣可能很難掌握,但是我就跟舞者說,大家要想像是我們的手真的是可以摸到旁邊的山腳,可以碰到旁邊的雲,然後身體就像這塊大地一樣,讓我們感覺到這種跟大自然在一起,是一個很好的經驗。」

本來,《霞》就是一個有關孤獨的作品,試圖把情動力聽覺化、觸動覺化與視覺化,鄭宗龍怎麼看孤獨這個議題?

「我其實還蠻喜歡這兩個字,但是跟一個舞團工作也不能太執迷在那個孤獨裡面,所以我覺得是蠻好的,但是跟他們工作讓我終於有一點點空間可以走出家門,然後跟人接觸、然後用身體交流,我自己是還蠻沉溺在孤獨裡的,比較長的時間。」鄭宗龍甚至選擇搬入山中,白天練舞、跟鄰居學種菜,夜晚仰望蒼穹,學習在創作與生活之間找平衡,在安靜的地方深入的挖出靈感。

喜歡孤獨的鄭宗龍,遇上世紀疫情……「如魚得水啊,多開心啊!」他興奮地搶白。「還好有雲門,不然我就是一個獨居老人,哈哈哈哈,窩在家裡。」鄭宗龍補上一句。

跳舞於鄭宗龍,其實就是透過身體去展現自己的想法。他明白到,只重複演出雲門的祖產舊作是不行的,要披荊斬棘的創新向前,令這個一直活躍的台灣第一個職業舞團,帶到世界舞台。被問到領導一個舞團後,自己關注的主題、編舞的方式與風格有發生改變嗎?鄭宗龍如此回應。

「這三年我還沒有時間去做這一類的觀察跟檢討,我像洗衣機裡面的衣服一樣一直捲一直捲。不過,在創作上好像有冒一個小芽來,可能我比較喜歡的一種身體的動態,或者一種我選擇的音樂也好,因為我好像漸漸趨向了某一個區塊,我不知道那個是風格還是什麼,可是當我做了《波》之後,我就發現我好像有一些慣性或包袱,我很想要把它丟掉。」 

像 2016 年的作品《十三聲》就是來自於鄭宗龍童年在艋舺的回憶,把平民百姓與攤販的身體語彙變成庶民舞步,呈現草根的色彩。還有,就是把科技與藝術結合,吸納更多年輕觀眾,鄭宗龍還會給予舞者很大空間,讓他們去自我提升。

鄭宗龍
雲門舞集新任藝術總監 鄭宗龍

「我是手機養大的孩子」

「我是手機養大的孩子,所以這些技術上的東西在我的創作裡面比較常見,包括用上投影、燈光或是一些新的互動裝置。」像雲門的新作《波》,他就以人工智能技術(AI)入舞。

「對,我在做這個作品的時候,問過 ChatGBT 一個問題:我說人跟 AI 現在在一個什麼狀態?然後  AI  回答我說:『你們已經到極限,但我們還沒開始!』我覺得滿有趣的。」《波》聯手日本新媒體藝術家真鍋大度(Daito MANABE),拆解舞者流動的身體,將肌肉、呼吸與神經傳遞的電波化為數據,經由程式的深度學習及藝術的折射,創作出突破身體和科技的當代舞蹈。

「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什麼叫做 AI,我們後來才發現真鍋大度收錄了很多雲門舞者的生理的資訊,包含他們在動的時候肌肉的那一些電流,所產生出不同的波形;包含他們在跳舞的時候在那個空間裡面形體的流動,產生不同的樣態,這些東西都把它丟到他雲端的資料庫,幻化出來的東西可以有很多樣。」

鄭宗龍續指,難處就是當他們想要改一點點東西的時候,日本人就會生氣,因為他要回去算圖又是要四個小時或六個小時,然後他們要一直換不同的指令餵養給電腦,「然後只要有一個指令不太對就會變化很大,當然可能也是驚喜當然可能也是南轅北轍的一些設計的素材,所以我覺得這是一個小小的起步。」

談着談着,鄭宗龍說到初心。「我覺得傳統是那個初心,就是我們希望為大家跳舞,那我們就是藝人,就是跑江湖的人,我們喜歡舞蹈,所以我們希望把這個東西分享給大家,加上地方的特色文化,從這塊土地吸取的養分轉換成藝術,那我覺得會是很美好的事。」

跑江湖的人?從未聽過有藝術家如此自比。

「對,我們是手藝人,像木匠一樣,刻來刻去、弄來弄去,吹一吹,好像弄歪了再來一次。」記得林懷民曾形容舞者的台上一分鐘:「為藝術獻身,沒有比舞者更真實,更慘烈。」

此刻,鄭宗龍的演繹縱容得來有創意。很貼地,也很鄭宗龍。

撰文、拍攝:鄭天儀
攝影:黃子翔
剪接:余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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