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動物園2》展覽前,我訪問了核心創作人馮程程(阿Vee),10月當時她正忙於籌備展覽,她再三向我叮囑「拜託千萬不要劇透!」。不過即使做了個訪問,我對於這次展覽還是一頭霧水,完全估不到這是「咩蘆葫賣咩藥?」

作為今年新視野藝術節的節目之一,《像是動物園2》選址在香港醫學博物館進行,策展人黎蘊賢和創作團隊也在宣傳品上,把這次展覽界定為體驗式劇場(immersive theatre),阿Vee說:「這次並非一次展覧,也不是show,我會形容這次是一個體驗式的藝術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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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醫學博物館

一直專注在劇場文本創作的阿Vee,與本地畫家區華欣、多重身份的聲音藝術家許敖山、裝置及新媒體藝術家伍韶勁,四人一同組成《像是動物園2》的核心創作團隊,以及幾個跨界別的藝術家,於展覧前夕在香港醫學博物館閉關創作。「我們想選擇既是生活場景,又是展覧場地,又是博物館的地方,作為這次創作的空間,所以選址方面就從文化古蹟著手。」醫學博物館前身是細菌學檢驗所,裡面同時也擺放了博物館的展品,同時擺放了創作團隊為今次展覽準備的展品。他們希望觀眾來參與這活動時,可以主動行入建築物的不同空間,透過作品,就像照一面鏡,從中觀察別人以及自己,去檢視究竟自己是正常嗎?還是異於常人?

由於展覽只在晚間進行,而且觀眾需按指定時段入場,每個時段只有約十名觀眾會一同進入這展覽空間。入場前先由工作人員展示場地守則,也請觀眾到網上做一個心理測驗。進場後接待處人員會把我們的私人物件掛上標記,然後收進衣帽間,體驗正式開始。

004-觀眾會首先進入診症室被問症
觀眾會首先進入診症室被問症

我和約十名觀眾首先排隊進入一個佈置幽暗燈光和布幕的診症室,有一名護士為大家問症,我便按心理測驗的結果,回答我是膽小的「人瑞鼠」,回答後被按排穿上一件醫護人員的白袍。穿白袍後進入另一個空間等候,才發現原來不是每個人都會被安排穿上白袍,腦中便在想這是否心理測驗的分流結果?在等候室與其他「團友」面面相窺,有人發現白袍衣袋內有一字條,大家也跟隨做同一個行為,當時腦中便聯想到電腦世界曾經流行的密室逃脫遊戲,有人看到字條上寫著「pick up the phone」,就拿出自己的手提電話以為這是通向下一關的密語。在冷冰的燈光與不間斷高頻的影響下,只等候了幾分鐘,各人都顯得坐立不安。終於等到下一度大門開啟,通向另一個場景。

接著我們來到一個彷似高級餐廳的空間,中間擺放著一張長桌,桌上陳設著精美的餐具,一面牆上擺了徜大的鏡子,我和朋友被侍應生演員,安排坐到桌子上的坐位,但我們不是相鄰而坐,而是像一個speed dating(快速約會)的情境,我對面坐著一個我不認識的男生,而一些人則被安排到椅子後面只能站著。桌上放了一張餐牌,內容並非是日晚餐,而是一些提問,也有像「看著對面坐著的人,你最想問一條甚麼問題?」類似的提示。我甚少涉足高級餐廳的,整個氣氛反而讓我不能很寫意的開口說話。即使那些提示的問題很普通,我疑惑為何我會難於啟齒,是否大家都很習慣於,我們進入一些特定的場所,就得依照工作人員的指示,被安排坐位,認為要合符禮儀輕聲說話?為何「我」變得比平時文靜,性格也因而改變?身處這裡令我想起法國學者居伊德博所寫的《景觀社會》,景觀社會不知不覺讓人跌入虛假欲望的操控,用商品、廣告、媒體、科技等來迷惑、勾引大眾嘅眼球,阻止了真正欲望的實現,並消弭反抗的情緒、可能性。正如在這個場景,站在後排的觀眾可能會因沒有被安排坐位,感到自己「不正常」而感覺不安,同時又會感到反抗默認的規定似乎不合禮儀。

然後餐廳中進來了一個魔術師,邀請一名觀眾來表演刀刺美人頭部的戲法,相信不少人都知道,這戲法的玄機就是用鏡子來製造一個假象,而餐廳內陳設的一面大鏡子,製造擴闊空間假象的同時,也會令人不其然在檢視自身的行為是否適當,自身的行為成為了展示的一部份。

005-在餐廳場景享用難分真假的料理
在餐廳場景享用難分真假的料理

餐廳場景的後半部份,是邀請坐著的觀眾享用一些看似是「道具食物」的食物,而這些食物卻通通都是可以吃的新鮮蔬菜,只是用煮食技巧把蔬菜封固到食用菜膠之中。看似不能吃的食物,侍應介紹說都是本地種植的有機蔬菜,當要吃進口之前,我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是不是真的可以吃?」體驗到如今,已有不少疑問,不少真假難分。吃到中途,我就打破了沉默,我邀請被安排站著的朋友,也來一起坐著分享食物。其他不認識的觀眾也順勢圍到長桌上,不過還是有人不願意打破規定坐上空櫈。和我分享食物的人都比較隨意,大家談論著那一件比較好吃,用甚麼材料造。剛好我朋友那邊圍著的都是女生,她們竟然很客氣的把像燒賣那麼細小的每一件食物,都均分成四份享用,我看著覺得女性真是份外體貼。

離開餐廳的場景,我們被安排參觀一間直播室,有一男子在直播室內滔滔不絕,甚麼事情都可被他談論一番。觀眾不能進去直播室,只能透過一面玻璃去窺看那男子的行為,而且空間內站著一個保安員,氣氛相對嚴肅。

006-在直播室隔著玻璃與主持人「互動」
在直播室隔著玻璃與主持人「互動」

牆壁上貼著一個QR code,讓觀眾可以透過網址向他提問互動,不過我對這種一言堂示範絲毫不感興趣,我又以為網址上是否藏著通關密語,讓我可以盡快離開這空間。及後有一個女觀眾開門離去,才知道那保安員只是個演員,她只是站著,而並非阻止我們的行動,最後還提醒我們以後可繼續自由參觀各房間。

離開直播室,沿梯級走上二樓,分別是發佈室、實驗室及檔案室三個房間,正當我猶疑著要參觀那個房間之時,一個古老的電話聲響起,我接聽了,是一把女聲說著”This is crazy here, please help me!” (「這裡很瘋狂,請救我!」)由於我早就明白這是營造陰森氣氛的安排,我也沒有覺得特別可怕,反而目光被電話旁邊一本小小的記事本吸引,翻開看見內容是數十頁手寫的重複句子,令我想起經典電影《閃靈》裡男主角積尼高遜整日埋頭在打字機前工作,而電影最後才透露整份小說稿上只有同一句文字,而醫學博物館內的陳設,跟戲中的大屋確實相似。

007-檔案室
檔案室

我首先選擇進了檔案室,看到一些醫學上被視為奇人的剪報,關於紥腳風俗的文學作品,聽到一個聲調押韻、內容生鬼的廣播劇,那裡保存了很多古舊陳設,看來曾是一間小偏廳,吊燈、煤爐、古老收音機都讓我感到人性的溫暖。

後來又進去了廣播室,其裝潢就像走入了大學講室,空間內擺放著圍成圓圈的椅子,椅子中間有個小型電節播放著三段自白,分別是陳偉霖在立法會上討論關於安樂死的議題,梁穎禮自述曾身處小欖精神科在囚人士醫院的經歷,和王穎苑講述關於精神性藝術的探討。

008-發佈室
發佈室

死板的白燈光空間,面前有一大屏幕正投映著一些現場的截圖,我駐足看了一回才明白,那投映原來是即場拍攝正在用心注視著小電視觀眾的影片,並加上了延遲效果,這讓我明知為何也看得毛骨悚然。可能由於我從事拍攝工作,對鏡頭及影像都比較敏感,看著其他觀眾在注視小電視的屏幕,腦裡在向自己發問,究竟其他觀眾有否為意到自己正被拍攝呢?是因為身處香港這個到處都滿佈監視鏡頭的城市,大家早就對被攝錄一事習以為常而不覺得難受,還是太專注看著有被刻意安排的內容而忽視了眼前更大的景觀,毫無好奇的覺察?

009-實驗室擺放了許多創作團隊為今次展覽所準備的展品
實驗室擺放了許多創作團隊為今次展覽所準備的展品

離開發佈室,我參觀了實驗室,空間是一個典型實驗室的結構,玻璃櫃裡擺放著實驗用工具、洗滌專用瓷盤。其中展覽了很多藝術家為這次活動所創作的展品,有手繪的超現實牛痘圖鑑、各種動物昆蟲的真實標本、用黏土造的仿皮膚濕疹模型等,有一些標本標上了心理測驗結果的病症名稱,就可惜那心理測驗除了這幾件展品外,並沒有在展覽裡產生更多的支線和互動。對於藝術家創作的展品,我是很感到興趣想慢慢細看,可惜我參加的時段快要完結,並沒有時間逐件仔細欣賞。實驗室的窗外露台懸吊著一具仿製的鯨魚駭骨,還從窗外傳來據說是魔術師妻子的高音歌聲,這女聲會否與電話中的女子是同一個人?我的好奇心驅使我想打開窗戶探頭去了解,但窗戶都被緊緊關上,看來那裡並沒有更多細節讓人探究。

最後我和朋友走到地庫,指示說那是一個夜店,正當我們要推門進去,卻被一個身軀龐大的保安員阻止,他要求我們在旁邊排隊等候安排入場。我和朋友都有到過世界各地的夜店,朋友直言「啊,這是在扮演德國的夜店場景。不過我在德國也沒有被阻止進場,不明白為何在這展覽反而被阻止,哈哈哈。」當時我也不明白那飾演保安的大哥,憑什麼準則來挑選誰可優先入場,只能陪笑等候,當然最終我們也被安排進入。進去後首先看到許敖山 (Nerve)正在DJ盤上打碟,他身後有一架大推車,上面放置了一隻巨大的牛型毛公仔,看來這木頭車曾經是把牛隻(或其他大型生命)推進來的工具。這空間原來是解剖室,中間的房間放置了解剖床,按理來說應該是氣氛最凝重的地方,可是在工業重低音音樂之中,心靈卻份外安靜,那應該是我認識Nerve,也常常聽他演出的緣故,就不知道其他觀眾又有甚麼感受。有機會在這古蹟裡放club music,我也能體會Nerve感到相當有趣,而夜店也是一個很好的場合,讓本來不認識的人開始聊天。

010-在地庫夜店打碟的許敖山(Nerve)
在地庫夜店打碟的許敖山(Nerve)

本來作為一個展覽能以這個空間作為結束,應該是相當不錯的安排,不過經歷了整個展覽旅程,腦中產生了不少關於「正常/不正常」、「觀者/被觀者」的疑問,似乎觀眾們都未準備好打開話題。離開博物館前,我們被告知再一次回到餐廳,空間內侍應、魔術師都不再在場,只餘下徜大的鏡子和桌上的一份醫學診斷報告,展覽以此作結。

展覽後我閱讀了場刊,了解到創作團隊更多的心思,《像是動物園》概念源自16世紀歐洲貴族的「珍奇屋」(cabinet of curiosities),它們作為博物館/美術館的原型,源於人們對「獵奇」的興趣而出現。而場地中的護士、侍應和保安員原來在真實生活中,都是曾經或正在從事相關的職業。(後來在創作團隊辦的演後分享會,還從飾演保安員的大哥口中得知,原來他在夜店工作時被告知,優先能進入夜店的客人,要求是要單身一人、穿黑衣服,或是看來明顯是準備去消費的旅客。)

我從接待處取回寄存的物件,回家看到我的背包上,掛了一個設計附合主流型格品味的黑色tag(商標咭紙)。掛上tag的背包,就像是一個在連鎖店售買的全新貨物,想及生活在香港,日常衣食富足安穩,腦袋再次發問,那些更大型、更詭異的景觀式展覽,不正是在我們的城市中每天上演嗎?

 

相片提供:orleanlaiproject

撰稿:黃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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