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吓?除鞋?淨係除左腳?」站在展覽入口的我有點猶豫,也不懂用意為何,兩秒後還是乖乖地照導賞員意思做。方才發現這種帶錯愕的質疑聲音在展場裏此起彼落,遊人的第一反應似乎大多都感到奇怪,終究還是脫掉了左腳的鞋子。
這是本地藝術家程展緯個展「母體錯誤」的惟一一項入場守則,也是展覽裏其中一份「作品」。展覽以《The Matrix》故事裏,主角們返回地球期間發現母體被重置,數據錯誤令事物反覆出現的橋段而命名。主角Neo感覺自己身處的世界有着奇怪的不協調感,與程展緯作為香港人在日常所感到新舊模糊的不安感十分相似。
圖片來源:程展緯ig 圖片來源:程展緯ig
「點解要咁安排?又好似無乜特別理由…」程展緯看着忙於脫鞋,而略顯狼狽的訪客笑道。沒來由的荒謬,即使質疑卻又漸漸被接受而成為日常… 總覺得嗅到了熟悉的味道:「2019年之後,有種『無論如何都要回到現實』嘅感覺,但大家都知呢個現實… 係假嘅。」洞悉實相卻只能匍匐前行,「從此回不去了」的無奈,被程展緯透過一件件新舊作品呈現在展覽內。
在彷如監獄的展場內,邊觀展邊聆聽程展緯解說一段時間,發現身邊不再有質疑展場守則的聲音。似乎只要適應了,問題就不再是問題…
無力感
去年八月左右,程展緯開始與Para Site構思展覽的主題:「第一次傾完想做講『共同』嘅議題,覺得好似連實體嘅展覽都唔需要;第二次叫做有啲眉目,想做關於『國家』嘅概念…」他直言來回商討數次,每次都有不一樣的感覺,然而始終未能得出結論。第三次討論後,經過多次省思的他終於發現導致思緒混亂的元兇,原來是處於無語狀態的自己:「我唔知可以表達啲乜。」令他無語,是因為感覺到生活實在過於「魔幻」。

「… 咁不如純粹表達當下嘅感受。」可以說是後社運的無力感;也可以視作港人抗疫逾一年、每天打開新聞都獲得「驚喜」的集體感覺;甚至各種只得港人才有共鳴,累積多年對香港的印象… 程展緯坦言展覽無法、也無意指向特定社會議題,因為這種低氣壓實在難以簡單歸納,而且這種對於社經狀態的複雜情感也非常個人化。所以程展緯從自己出發,弄懂了當下狀態的他除了埋首新作,亦再次展出與當下情緒意外吻合的舊作。重現這些被他稱為「魔幻」的物件,程展緯終得以抒發情緒。要說展覽的目標,大概程展緯希望以這些作品,勾起觀眾對社會實相的感知。
沒有時限的煉獄
「即使大家都知道當下『真實嘅生活』係虛假嘅,但無人知道幾時會完結,亦唔係話你『努力』就會完結… 呢個假象,係無solution嘅。」

程展緯直言這種無力感,好比身處於青山灣入境事務中心(CIC)的羈留人士:一群以各種被歸納成「涉嫌違反入境條例」為由,而困身在惡劣環境裏,卻不知道何時才服刑完畢的階下囚:「比一般坐監更恐怖,因為入面無『時間』呢個概念。而寫生、素描畫一樣物件,背後嘅地平線好多時都係虛構,唔會好具體咁代表到某一個空間同時間。」他依照某次隨朋友進入中心探訪的經驗,畫下從獄外送給囚友的物件。物件包裝上標明了日期和時間,像黑人牙膏也有寫上使用期限,不過在沒有倒數時間概念的CIC獄內,似乎已失去任何意義。

視展場為監獄,程展緯思考假如香港果真是個大監獄,尚餘的自由會是甚麼。是入口處那台裝滿一式一樣樽裝水、卻彷彿提供了選擇給人,被篩選過內容的自動售賣機?還是展場內數台電視機播放着,他在香港自由地犯着世界各國讓人不禁「打個突」罪行的影片? 程展緯銳意戳破像「都叫有得揀丫」和「都叫仲可以咁做丫」等自我安慰的泡泡。

身分清除
除了時間和空間,監獄也如同把每個人的身分抹去。程展緯記得15年前換身分證時整古做怪張開口拍照,雖然最後讓他得逞,但曾被工作人員勸阻;5年前,他因遺失而補領身分證。但他擔心再拍不到張開口的照片,於是甫進入入境處門口就扭曲面容,企圖讓人相信他原本就長那樣:「初頭都有工作人員覺得奇怪,之後影影吓佢哋就放棄咗(勸喻)。」他以影片創作記錄了被他稱為「以表情攻破system(系統)」的經歷。他反思「身分證」的本質,可能只是一個人存活的證據;如何過活,活得快不快樂,都不是身分證明文件考慮的範疇。代表個人身分的物件,卻以最「去個人化」的程序製作,程展緯感到十分唏噓。

對近年深耕社區工作,為工友爭取勞工權益的程展緯來說,工友所映照的面向,也許是彷彿只剩下勞動力這個「身分」的港人。程展緯借來了本在科學館工業安全展覽裝置裏,飾演着因沒戴安全帶而跌死的工友人偶。當到訪者經過感應器時就會亮燈,而看見反光玻璃後的他,換言之他每天都要死過千次,比數年前網友熱烈討論的TVB羅樂林事件還要誇張。程展緯直言很少有政府的博物館會設計得如此恐怖:「佢一味提你『戴安全帶就會安全』,然後不斷呈現你有機會會跌死… 喺政府眼中『安全』嘅概念,係指維繫一個system(勞工系統)嘅安全,定係個人嘅安全呢?」程展緯慨歎他看到了「安全」與「平安」二字的分別。前者從制度出發,後者聚焦個人。

不要問,反正戴安全帶就對了。因為假如出了甚麼意外,勞動力就會少了一塊齒輪,我們從小就如此被教育着。當連「死亡」都可以如此抽離情緒,脫離自己的身分,程展緯想到也許那個每天演練死亡的「他」,是沒有名字、或者不需要名字的人。他在2015年向科學館借出人偶並運到台灣展出,在當地反而收集了過千個命名。在場內看着程展緯展出一件件一式一樣的清潔工制服,以及強調工友注意安全不要讓家人擔心、看起來倒缺乏人味的海報,彷彿再次印證香港人像甫出生「片都未戒」就要落場當「即戰力」的命運。
圖片來源:程展緯ig 圖片來源:程展緯ig
誰用幸福 換取自由?
「嗰啲一張張紙,其實係啲人返工打卡會用嘅。呢度有10年時間,疊起上嚟變成一個磚頭。」策展人何思穎Celia指着每天死一千次的「他」,「屍體旁」放着一個像磚頭的裝置,原來是一疊作為香港人存在過10年的證明。正所謂一二三四五六七,多勞多得。在香港這個異化得離奇的環境,工作即活着,無論是自願還是受環境所迫。

「10年係一個點樣嘅概念?」這邊廂有人選擇花10年時間工作撐起自己層樓,另邊廂也有人選擇追隨別的目標:「… 有班參與社運嘅年輕人,可能要坐10年監。濃縮成一個磚頭嘅時間,如果佢哋而家20歲,出返嚟其實已經30歲。」以往暴動罪好像遙不可及,原來現在可能普遍得伸手即及。但是否每個面臨審判或正在服刑的人,都對刑期的概念如此清晰,想通想透才作出參與社運的決定?「其實10年呢個概念對佢哋(入獄的年輕人)嚟講,可能未必真係咁實在。」Celia慨嘆。生涯,有時可能無法規劃。

到訪那天,香港歷經了有線裁員兼解散「新聞刺針」小組,以及黃之鋒、周庭和林朗彥等因參與社運而被判入獄等事。當時忙於佈展的程展緯,曾邊看手機邊拭淚:「呢兩日心情好複雜,有啲打到企唔穩嘅感覺… 」他的自處方式,是回到社區與基層接觸。所以你會看到他的Facebook全是社區議題的跟進,例如早前奪去清潔工性命的屋邨垃圾槽問題,甚至街市生態研究都是他著墨的地方。

「作為藝術家,我覺得好需要(跟社區)建立大大小小嘅共同點。去抵抗一啲嘢之前,我哋要先建立默契、建立情感。」更重要而程展緯沒說出口的,似乎是在如斯氣候下重建大家的「身分認同」。不論是作為居住在城內的人,還是作為一個人。
程展緯藝術展覽:「母體錯誤」
地點:香港島東區鰂魚涌英皇道677號榮華工業大廈22樓
日期:即日至4月25日
*需要私人預約,傳送門:
https://www.eventbrite.com/e/glitch-in-the-matrix-confidential-records-overwrite-registration-140245057743
撰文、攝影:熊天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