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入劇場的視覺藝術家
有去早前舉行「巴塞爾藝術展香港展會」的讀者,或會在本地著名視覺藝術家周俊輝,一幅參考電影《臥虎藏龍》、特寫「江湖裡臥虎藏龍 人心何嘗不是」對白的油畫跟前打卡,而他的「江湖」,很快又會延伸到劇場——今年「大館表演藝術季:SPOTLIGHT」的《寬容的樹》,似乎可以讓觀眾自由出入、隨意遊走,「是展覽?是表演?我們想打破這些界限。」
周俊輝近年多番涉足劇場世界,好像為香港話劇團的《紅》、《西奧》,分別擔任繪畫指導及顧問、繪畫顧問,還於甄拔濤的《未來簡史》當上美術指導,離開最熟悉的場域,卻樂在其中,「其實每次我都很心虛,我不是劇場人,需要同伴補位。」來到《寬容的樹》,他負責空間設計,似乎有更多意想不到,譬如一開始收到文本而非劇本,甚至也要「演出」!「對我來說是很大挑戰,我嘗試把要講的說話,轉化為其他形態,把平常講得清楚的語言,轉化為抽象符號。」

「我會在舞台空間裡,改變、建立甚至破壞一些東西。」
一幅繪畫,即使意念好抽象,都凝止在一個畫面中,沒有時間性,但若多賦予時間這個維度,分秒流動,甚至拉長至三小時,「箇中節奏會是怎麼樣的?」他嘗試簡化出不同抽象的小單元,好像把「樹」拆散成為符號——一枝枝木條,再把那些木條砌出建築物,或植物。也跟其他人互動,互為關係,譬如他在磚頭上畫畫,「舞者的身體與磚頭構成甚麼關係?」
作為空間設計者,舞台上的周俊輝到底在做甚麼?自問不是劇場人的他,起初也在思考以甚麼身分介入,畫家?表演者?「我會在舞台空間裡,改變、建立甚至破壞一些東西。」甚至拿起畫筆,即興地單色創作,「我用到舞台上的道具,以至現場發生的所有事情繪畫。」繪畫部分只佔很少時間,但這畢竟是他最擅長的創作形式,「應該要介入少許。」也讓觀眾認識到,一幅五米的畫,他平時是怎樣畫的,「原來十多分鐘就畫了出來!綵排時,他們甚至嫌我畫得太快。」他苦笑起來,有點尷尬,又有點自信。三個小時,豈不是很忙碌?他不諱言自己不是表演者,一切恰如其份,不會作出高難度動作,「所以大家不必期待周俊輝會在台上跳舞!」
《寬容的樹》最初文本,取自出走他鄉的香港人留給我們的說話,事實上編舞/舞者楊怡孜,約於二十年前從內地來到香港,「她以一個特別的角度,去看今天的離散。」楊怡孜、周俊輝,與流動影像設計黃漢樑、聲景設計劉曉江等主創成員,各就各位,共同經歷三小時,「雖是平行發生,但彼此互動,時有交集。」
作品名以《寬容的樹》,周俊輝指「樹」乃一個很寬的符號,既是人們聚集之處,也有前人種樹後人乘涼之喻,而且落地生根,「當花果飄零,樹仍在扎根,而種子又散落何方?」如此題旨,彷彿與今天香港大命題——離散有關,但他強調以上概念在創作階段才逐漸浮現,而作為創作者,他們不願為作品定調,當然希望觀眾敞開想像,「其實表演者、藝術家也像樹,怎樣在香港石屎森林的狹隘中生長?」


她們感情如此深厚
傳媒工作出身的陳筠而,跟周俊輝一樣,不是劇場人,她於今年「大館表演藝術季:SPOTLIGHT」的《我最終死去的房子》,擔當編劇,跟導演甄拔濤搭檔,講一個從個人情感出發的故事。
該劇約於兩年前開始醞釀,創作意念來自陳筠而近年一直縈繞心頭的事情——恐懼母親的死亡,「母親跟我的關係很好,她已經七十歲了,雖然仍然很健壯,但隨着她的老去,我發覺自己很難接受她有一天會離開我,但這明明一定會發生,而我無能為力。我就是活在如此恐懼之中。」
她從恐懼出發,肆意探索,甚至轉化為創作動能,然後又很自然地想到自己從小成長、位於灣仔的房子,「如果有天,父母離開,房子由我接手,不知怎的,我總是有種要跟這個房子一起老死的強烈心願。」房子早晚也有死亡的一天吧?只是她不知道,是自己還是房子先死,「之前有些調查,指出人口老化的灣仔,是最早被『殺死』的地區,舊樓重建沒完沒了,居住空間愈來愈少。」她不諱言城市發展不是自己要探討的議題,她只關心自己的家,「只是一切無可避免地有所牽連。」

甄拔濤接過陳筠而的劇本後,第一印象是:「這些是我喜歡的文字,有新鮮感,後來排練,一直都有新發現。」他形容她的文本不是傳統劇本,籠統地說,就是新文本,「詩意的語言,沒分角色。」對於陳腔濫調的文字,他已經失去興趣,「容易的文本,我不做。」他也甚少導別人的戲,是否執導,取決於該文本他能不能寫,「這是一個女人戲,講三代女性的故事,關係糾纏,渴求依存,坦白說我是寫不了的。」
既然不是傳統劇本,甄拔濤最初覺得搬演難度甚高,但拆解箇中意涵已夠好玩,而排練下來,又比想像中暢順。他邀得鄭綺釵、黎玉清、陳秄沁合演,既是女人戲,三位女子很容易理解當中的情感牽繫。儘管劇中男性缺席,仍有盤彥燊作形體指導與演出,「在我的劇中,形體就是『行位』,不是要演員做很複雜的動作,但那多了一種敘事。」該劇還由黃漢樑負責影像設計,甄拔濤提到,其過往劇作,形體、影像較少一起並置,因為每個設計都是一種元素,免得太複雜,「但這套劇,多些層次更有趣,讓觀眾看得更多。」有多恐懼就有多渴求,甄拔濤直指該劇呈現女主角的兩個渴求:空間(房子、灣仔),「無論外面怎麼樣,也只定點於灣仔,灣仔就是一個大世界。」還有跟媽媽和祖母的感情關係,「是依存的渴求。」


陳筠而坦言是抱着很大恐懼去書寫,由於太過沉重,她甚至寫了就擱在一旁,不願觸碰,早前重讀,「彷彿看到寫故事時的自己,怎樣回憶往事,或幻想未來。我在跟寫作時的自己溝通。」而劇中祖母、媽媽和「自己」的情份,「就是如此深厚。」她不覺得把故事寫出來就釋懷了、沒恐懼了,「但我明白要跟這個恐懼相處。」《我最終死去的房子》,最終有沒有人死去?陳筠而答得妙:「看看是哪個時空?」或許死亡其實不重要,生與死,跟人與人之間情感,一樣並置糾纏。
文:黃子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