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與唱作人黃妍(Cath)對話是整整兩年前,地點是她的新歌多媒體互動展覽。兩年過去,分隔異地的我們這晚各自身處螢幕兩端。久沒見面,少不免互相更新近況;而在我腦中首先閃過的很自然地均為Cath在兩年間的「成就」,例如兩度奪得電台女歌手獎、舉行過麥花臣大型演出甚至在英國連唱兩場……「表面上看到的東西,其實可以跟內裏的本質完全相反的啊。」提起歌曲《兩個月亮》創作概念,Cath一下把我從媚俗的量化思維拉出來,叫我不得不正視她在這兩年間曾經出現過、應該不能由三兩個所謂成就輕輕帶過的各種念頭。
實際上對Cath來說,兩年時間原來足夠搭建一個異世界。新專輯《4891》正正花兩年時間完成,全碟8首歌概念取材自世界各地文學作品,卻同樣指向村上春樹名著《1Q84》為專輯軸心;甚至取材《1Q84》與全碟詞人王樂儀合作以兩星期時間神速完成同人小說。致敬去到盡,Cath卻急急澄清志不在fan art,而是有「真心話」想說。那是她對當下世界的感受,也是在某程度上寄給未來世界的悲觀預言書。
從文學生出流行音樂再生出文學,「悶」和「好難明」等質疑聲音不絕於耳。抱著我笑他人看不穿的態度,包拗頸性格的Cath輕輕拋下幾句:「別人說你是低能的,那就盡量低能吧;也許在低能到爆的時候,就是一個出口。兩年以來,我們就是向着這個方向去做的。」
「我們最後是被這企劃牽著走的。」
先把時間軸拉回2021年秋天。當時Cath發行了第二張專輯《九道痕跡》,以九首歌曲深掘自身:「我想當時那種自我應該蠻強的……有點倔強,大概就是年青人那種很火爆的倔強吧。」然而專輯以《我沒有歌》作結 ——「我想有一首歌 安慰我 發覺時代剎那變到太難講清楚」 ,多少反映倔強的外衣所包裹的也許是一顆頗為敏感、內在情緒暗潮洶湧的靈魂。
《九道痕跡》完結後,Cath與長期合作的詞人王樂儀商討接下來的企劃。以「從自身走向他人」為目標的二人,決定從近來看過的電影和讀過的書著手取材。Cath想起疫情嚴峻、近乎要禁足的時候所讀完村上春樹的小說《1Q84》,這一套三冊的作品啟發自著名反烏托邦小說《1984》:「書裏描繪的異象『兩個月亮』,是很混沌、讓人不知所措的世界;我覺得跟當時整個後疫情世界都很有關聯性,也就讓我很容易代入女主角青豆的情緒狀態。」《1Q84》給二人最大的靈感,是所看到某些東西的表象,與其內在本質可能完全相反:「像書裏角色『Little People』和『教主』。我們以為『教主』是邪惡軸心,其實宗教裏『Little People』才是主宰整個《1Q84》世界的靈魂人物。」以此為概念推出《兩個月亮》後,二人認為之後的歌曲可以「一雙兩首、互相對比」的方式推出;同時,二人亦漸漸走出《1Q84》的框架,開始把觸角伸延至其他文學作品,也因而產出態度大相逕庭的《Little People》和取材自印度詩人泰戈爾《漂鳥集》的《世界以痛吻我而我歌唱》。
「但後來又發現,其實並非所有東西都非黑即白;歌曲題材可以是延伸、或者有一些互相呼應的概念。」像取材自日本作家吉田修一小說《7月24日大道》和香港作家劉芷韻詩集《心的全部》兩首同名歌曲,就是描寫穿越混沌和重新得到力量的過程;而專輯裏兩首沒有明顯取材自任何文學作品的《異地書》和《哀傷的作者》,反映的是寫歌當下二人的心理狀態,也是一種氛圍上的互相呼應。時長兩年的音樂文學企劃,最後以《反烏托邦三部曲》作結,寄語聽眾依靠自己的力量合上由《兩個月亮》打開的異世界。「現在看來也真的蠻神奇的,我們最後在不知不覺間都被這個企劃牽着走。」Cath說。

走向他人再回到自己
隨專輯發佈的新歌《哀傷的作者》,所寫的是為讀者設計感受的主腦;把主觀鏡頭從文字切換成作者,這是Cath和王樂儀送給所有創作者的一份心意:「專輯大部分歌曲都是在看文學世界裏不同細微的東西,例如人物、異象或世界觀,但其實最厲害的反而是創造整個世界的那個人,也就是作者。為何他們會創造出如此孤獨的故事呢?這是我們一直反芻的問題。」寫《1Q84》的村上春樹、為《哀傷的作者》譜曲的馮穎琪甚至各類型產出者,均為二人的書寫對象。她憶起錄音時聽著旋律,腦裏出現的畫面:「那是一整片灰藍色。一間位處海邊的小屋裏,一位作者坐在桌前,背向鏡頭不斷書寫;作者慢慢被一顆泡泡包裹着,漸漸移動到海中央;忽然下起雨來,四周波濤洶湧、很危險,但他依然很專注地藏身在那顆透明泡泡裏書寫…..」她吞了一下口水,續道:「你看他表面像沒甚麼,但其實他的內心早已波濤洶湧。那怎樣才能抒發這樣的怯慌呢?也就剩寫作了,所有東西自然地從他的筆尖出來。」
把主觀鏡頭再從歌曲切換到歌者身上,便能發現Cath能產出這樣的作品,多少也因為她擁有創作者敏感的特質:「像我喜歡下雨天,其實也說不出原因來。我卻總覺得很興奮、又有點點的沉鬱,這些時候卻是最有寫歌的靈感。有時候的確也會覺得自己蠻『M底(自虐性格)』的。」曾在podcast裏解讀自己性格頗「乞人憎」,Cath不喜歡明言過多自己的私密情感;抱著反正情感都寫在歌裏,有緣人自然會get到的態度,正好解釋何以《4891》和《九道痕跡》兩張專輯均呈現千瘡百孔的狀態:「開心的情緒比較容易跟別人分享。所以心情不好或者大事發生的時候,的確是會更容易寫歌的啊;因為情緒澎湃而醞釀的那顆『球』,比快樂的時候大很多。」Cath坦言順著派台次序聽歌的話,其實能聽得出二人在專輯製作這兩年以來的狀態:「像能寫出《7月24日大道》,也是因為分隔異地的我們,在當下分別都處於有點混沌和迷失的狀態。後來延伸出能認知自己走過混沌,是因為身邊的夥伴拿出自己那顆傷痕累累的心互相扶持,才有《心的全部》;然後去年第一次到英國舉行小型演出,也是後疫時期以來和樂儀難得的聚首,把那種思念的情感放在音樂上,才有《異地書》……」今年6月,Cath把音樂會《Blooming Underwater》整個製作搬到英國並連開兩場,王樂儀也有到場欣賞:「完場的時候她走過來,笑說『哇!原來這兩年我們真的過得很悲慘!』因為重看歌詞、音樂、所有的演繹,就像重溫這兩年來我們經歷過的種種。」

「我不懂,為甚麼感覺大家都不愛看書?」
主宰Cath兩年以來的情緒,是兩度奪得電台女歌手獎?是奪獎後被狠批知名度和現場唱功?還是展開出道以來最大型的演唱會甚至唱到英國去?正以為她要剖白自身之際,「乞人憎」的她卻選擇給出乍聽之下非常合理的答案:「嗯……被質疑吧……特別是在創作這張專輯的時候。」這位創作者始終選擇輕輕繞過自己,回到創作本身:「打從第一天決定把村上春樹的作品作為發想,其實已經知道這條路不容易走。一直從坊間聽到很多聲音,他們會覺得『好悶』、『完未啊』、『又講書』…… 甚至我們公司的同事也曾表示搞不懂我們想表達的是甚麼。」
Cath不解,明明人們會透過打機、看電影和看展覽等途徑尋找逃離生活的出口,但只要聽到「文學」二字便耍手擰頭:「就像不太會聽到有人覺得打機的人『唔mass』、『好深』、『唔想明』,但為何文學卻總得到這種下場?明明所有的作者也要吃飯、睡覺、一天也不過擁有廿四小時,該煩惱的東西還是和普通人一樣…..人們卻總是很難從中共情。」眉頭一皺,Cath坦承曾想過是否要放棄:「所以我們很常在想是否正在走一條對的路…… 也就是,那些歌是否真的太偏門或者太『難頂』,是否真的要再做比較所謂『流行』一點。但老實說,我也不肯定自己能否再『流行』點……」原因,其實簡單不過:「因為我正在做的東西,就是我最喜歡的東西。所以,就繼續走吧。既然大家都不覺得這是能做好、所謂『很偏』的東西,那我就正是要把它做到最好、最極致。」

哀傷的作者 寫出哀傷的預言書
如何才算極致,在兩星期時限裏完成《1Q84》同人小說隨專輯推出的Cath和王樂儀應該多少都有點話想說。「我們在網絡上有看過一些說法,指出女主角青豆其實是假的——她只是男主角天吾想像出來的角色!而我第二次翻看的時候,其實也的確發現很多線索暗示著女主角是假的。詭譎的是《1Q84》最後卻是一個大團圓結局,真假該怎麼分?」二人認為不如去盡點,直接為其賦予另一個結局:「故事基底是自《1Q84》顛倒的世界。我們把4891年分成上半年和下半年,並以書信形式呈現那一年的世界;我扮演月亮小姐的角色,負責上半年的書信;樂儀則負責扮演左手先生,在下半年回信給我。所以我們在創作的時候,是真的以書信形式來往『交功課』。」月亮小姐代表原著裏的青豆,其創作限制比較大,因為她是活在能看見異象那個世界的人。這樣的設定讓Cath最初也不肯定是否該忠於原著書寫一樣的東西,深怕失去原創性:「所以最後反而較為強調我對於未來4891年世界的想像,描繪裏面的環境。例如我會覺得那邊的建築物可能會隨意消失,是一個讓人精神錯亂的環境;又或者沿用兩個月亮的異象,月亮是噁心的青苔色,發光的時候令人的情緒隨之跟着動盪,照出大家無情和自私的一面。」
將哀傷進行到底,是Cath寄給未來的一封預言書嗎?「這樣說吧,現在有哪個世界是會讓你覺得舒服的呢?這樣說大概有點老屁股,但長大之後,會發現快樂是比較難尋找的。像小時候食雪糕是快樂的象徵,但長大後食雪糕第一樣會思考的東西反而是會不會長胖。」Cath苦笑兩聲,續道:「以這樣的邏輯長大,我們的快樂又該在哪尋找呢?這是無可避免、也無法挽回的,世界發展的方向。」
承認存在即痛苦 更要打開感官
存在,難道果真只有一個「灰」字?從派台順序來看,最後一首《哀傷的作者》以「存在太哀傷 太艱深 再書寫 你都不會贏」作結;經專輯正式排序的最後一首則為《反烏托邦三部曲》,卻以「流著血盛放 存在已是答案」總結全碟。乍聽之下,感覺為呈現面對崩壞當下、兩種不一樣的態度。Cath卻不認為需要從兩者擇其一,而把其視為一個進程:「對啊。如何都不會贏,我是這樣覺得的;樂儀寫的,也是我的心聲。」Cath想起有位很要好、卻生性自卑的設計師朋友,總覺得自己所做的都不夠好:「我跟他說,『就承認吧,我們永遠都會是輸家。但當輸家又有甚麼問題呢?只要比以前的自己更優秀就可以了啊。例如我今天寫的這首歌或者畫的這幅畫,運用的技巧、構思的角度、所有執行都是比昨天更好的,其實已經贏了。』」執意比較,在這個一山還有一山高的世界,就只會永遠被苦難的感覺壓垮;Cath認為承認存在即痛苦的本質,也許這樣我們還比較容易自處:「然而承認現實的痛苦,也不代表就要因此放棄自己。因為『存在已是答案』,我們依然在向前走,只是那把尺就是放在自己這裏、跟自己比較。」從這個角度來看,Cath不只不算是哀傷的作者,也好像比想像的還要樂觀積極許多。

相比《九道痕跡》時的火爆與倔強,Cath自感創作《4891》的這兩年間其「做人」的姿態亦有所變化:「有感覺自己變柔軟了。我不會稱其為圓滑,只是冷靜了、相對比較沒有那麼尖銳。例如漸漸不再覺得所有東西都那麼非黑即白,工作時會為了整體的好而衡量,甚至選擇放棄無謂的堅持。而神奇地,這種柔韌性是會在作品裏展現出來,例如在嗓音表達和情緒抒發上的進步。」生活在以多變聞名的香港,大環境可說是促使Cath急速成長的催化劑:「我想這兩年不只是我,身邊很多人都成長了很多。像我就對世界的敏感度提高了很多,也比以前更願意打開自己,去感應身邊的人事物和不同的情緒。」雖然以往常被王樂儀嘲笑自我保護程度滿分,Cath認為自己對於周遭人事物的敏感度其實存在,但總會不自覺地就漸漸熄滅那份熱情:「其實細想之下,某程度上也是刻意關掉的,可能就是被傷害過,認為不跟人接觸便不會再受傷害,始終見過鬼也會怕黑啊。但到這兩年就會發現,世事真的難料;人真的很化學啊,說走就走。會離開這座城市,甚至離開這個世界。」
「洞悉生活不會再像以前那樣理所當然的時候,那是否還要那麼的保護自己呢?會否後悔呢?倒不如我真的嘗試重新感應身邊的人,把我所有的情感傳送給大家。」兩年的文學音樂企劃正式結案。原以為建好建滿虛構的異世界已經是最大成就,其實在苦難的當下療癒他人,最後返回自身有所成長,才更顯歌者與同行者的功德圓滿。
撰文:熊天賜
攝影:蔡詠愉
部分圖片由Sony Music Entertainment Hong Kong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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