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是有一堆人圍在旁邊,他一樣可以一邊說話一邊畫畫。我母親喜歡一個人畫畫,旁邊沒有人,所以我母親在晚上畫畫是多一點。」海派藝壇名宿夫婦謝稚柳、陳佩秋之子謝定偉,憶起父母往日的生活和創作按捺不住興奮,說得眉飛色舞。

中國藝術史上齊名的畫家夫婦屈指可數,妻子多擔當從屬角色,地位取決於丈夫的成就。謝稚柳、陳佩秋可謂近代難得一見的並肩而立者,陳佩秋以「臥枕宋元、丹青出新」的風範聞名,謝稚柳則在傳統領域上發展出鮮明個性,各自積極探索傳統藝術的不同面貌。縱然父母的藝術成就非凡,謝定偉卻表示小時候並未意識到這點:「從我們子女的眼光看來,他們首先是父母,不是藝術家。後來時間久了才慢慢知道,意識到他們是兩位有偉大成就的藝術家。」

藝術除了為謝稚柳、陳佩秋二人牽起紅線,也牽引他們於1980年代中期認識本地收藏家黃貴權醫生,結成摯友深交。「黃醫生特別欣賞兩位大師在傳統繪畫上的深厚功力,又有各自突破傳統創新的風格,特別在用色上非常獨到。」香港藝術館館長(虛白齋)麥詠雯指兩位畫家都非常欣慰能有黃醫生這位伯樂。展覽「情投藝合──靜觀樓藏謝稚柳、陳佩秋作品選」從黃醫生捐贈的藏品中,精選出99項二人不同時期的作品,回顧這對藝壇伉儷隨年代演變的藝術風格、在國畫傳統上的創新,以及在藝途上並肩同行的人生旅程。

緣起於藝 各自成家又互相啟發

謝稚柳出身書香門第,在私塾唸書,學習的均是四書五經此類中國傳統文化。陳佩秋則接受現代學院式教育,大學本已入讀經濟系,後轉讀國立藝術專科學校。二人求學路徑遠遠不同,卻同在藝術中找到依歸,並緣起於此。談到這雙藝壇鸞鳳的愛情故事,兒子謝定偉笑言:「好像中國傳統家庭是不太講這些事情,我們也從來沒有問過,也很不好意思去問。」他依稀知道,母親在國立藝專求學期間,透過老師鄭午昌認識了同樣對唐宋繪畫感興趣的父親,從此結緣。

「我母親因為是科班出身,有西畫的基礎,學過素描這些功夫,所以對西方的繪畫比較能夠接受。我父親的文化背景傳統,使他主要還是以傳統的中國古代繪畫為基礎。」教育背景不同未有阻礙二人共諧連理。謝定偉分享,這反讓他們在共同志趣的基礎上,進行更深層次的交流,「他們時常一起討論中國古代繪畫的筆法、畫法及題材。」談藝術創作之餘,生活、學術等皆無所不談,為彼此的靈魂伴侶。

二人的契合也反映在創作的習慣和畫作裏。踏入展廳先會看見謝稚柳的《荷花》以及陳佩秋的《仙子凌波圖卷》並列於面前,同以國畫中常見的荷花為題材,但謝定偉卻透露兩幅作品是他父母難得一見的創作:「我父親特別愛畫荷花,我母親畫荷花畫得比較少,到了中、晚年她基本是不畫荷花,像這樣的荷花她只有畫過極少數的幾張而已。因為我母親說我父親畫荷花,那她就不畫(荷花);我母親畫蘭花,那我父親就不畫蘭花,他們相互之間不競爭。」

除了荷花圖,此展區還有二人合繪的《竹禽圖》,此作同樣展示出他們創作上的默契。謝定偉形容:「那是我父親先畫好的竹子,竹子畫完了,我母親會說『我後面來補一點景』。有的時候是事先沒有講好的,只是覺得有趣好玩,再補一點景。」前景墨綠的竹葉遒勁挺拔,配合下方的褐色巨石,賦予畫作沉穩之感,兩雙於林間嬉戲耍樂的鳥兒卻又劃破畫中的寧謐氛圍,兼工帶寫的手法糅合工整細緻的筆法和放縱寫意的物象形神,生動的飛鳥與靜謐的竹石相映成趣,彷彿具象地展示這對夫妻畫家枝葉相持而又各領風騷的藝術人生。

遨遊山水 化遊歷於水墨之間

繪畫之外,遨遊山川勝地也是二人的共同愛好。謝稚柳和陳佩秋從各地景觀吸收自然的養分,憶寫旅途上所見景致和事物,透過水墨濃淡輕重的變化記錄遍地足跡。其中,謝稚柳的《雙駿圖》,便是源自他在遊歷中的見聞。1961年,謝稚柳到訪內蒙古,從旅程中所見的馬匹取得靈感,回上海以後繪製此畫,畫中一匹棕馬和一匹黑馬在草原上低頭嚼草,頭頸的曲線與後方枝葉四散的柔和線條相呼應,靜態的畫面有別於一般馬匹被塑造成的硬朗強勢,觀者反能從中領悟到一份歲月靜好的安穩及柔情。

另一幅值得留意的作品是陳佩秋所畫的《王維詩意山水》。王維既是詩人,也是畫家,世人常讚譽他「詩中有畫,畫中有詩」,陳佩秋從其詩作取材,以延綿不絕的深綠山脈為背景,山上流水飛瀑的線條引導觀者看向前景中的樹和屋,橙黃的葉子是運用意近印象派的點彩方式點上,一點點散落於樹的周圍,彷能看見葉子隨風飄動四散,細膩筆觸塑出別具詩意的山水意象。

晚年不輟創作 續創國畫新風

謝稚柳、陳佩秋每天風雨不改在家中作畫,讓謝定偉在耳濡目染下也喜歡上藝術,卻遭母親決絕勸退:「我也拿起筆去畫畫,但是母親堅決反對,要把我的筆搶走,不能畫。她希望我好好讀書,當一個工程師。」畫家走上藝術的窄路,成功開闢自己的路徑,卻仍擔憂子女從事藝術的出路,「因為時代對藝術、畫畫不是那麼重視。」謝定偉於是到美國唸工科,當上工程師超過20年,才輾轉回歸藝術懷抱。他曾為父母舉辦展覽,並出任上海東一美術館執行館長。

謝定偉對藝術的熱愛,大概源自父母對藝術的執念。謝、陳到了晚年仍然不輟創作,各自開創別樹一幟的風格,在傳統國畫藝術注入時代新風,謝定偉正色道:「他們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還是在畫畫。」謝稚柳縱在1969年罹患腦血管硬化,也無礙他鑽研五代徐熙的「落墨法」,成功融古於己,練成新風。謝氏擅以水墨暈化描繪荷花,其後更將落墨筆法應用於山水創作。其中《春晴夏雨卷》以水墨為山川和密林的基礎,再施補紅、藍、綠等濃彩,構成色墨渾然的水光山色,是為其晚年「落墨」新風其中一幅登峰造極之作。

另一方面,隨著1980年代內地改革開放,陳佩秋接觸到馬奈、德加、莫奈等西方印象派大師的作品,從他們的筆觸和光色技法獲得啟發,借鑑印象派的光色運用,把顏色層層堆疊,以點為皴,並加入西方顏料,創成「疊彩法」,將墨韻色彩交織。從《花溪泛舟圖卷》、《舊稿新圖冊》等作的一花一草、山川景致,均可見她融合中西技藝,在傳統中創新求變的精神。

謝稚柳、陳佩秋至生命最後階段仍孜孜不倦,或以古創新,或融合中西,為傳統國畫形構新風貌。展覽從他們早期到晚年的創作,體現海派伉儷各領風騷的魅力,也展現這對靈魂伴侶合力開創國畫新局的力量。

以創新科技回應國畫藝術 「新畫布」上塑造四時光色

遊歷四方深深啟發二人的創作,故展覽特意邀請來自本地藝術團隊Dimension Plus的新媒體藝術家林欣傑、韓家俊創作跨媒體作品《稻浪四時》,重現畫家在遊歷中感受自然的體驗。作品運用人工智能,把謝稚柳和陳佩秋在遊歷山水後的創作轉化為環形全景,再投射於一片稻田上,在這「新畫布」上塑造出四時之光色。觀者遊走於稻田之間,會看到稻田受微風吹拂的動態,聽見畫作經人工智能運算生成的音樂,透過空間裏的色彩、速度、風和聲音,以多重感官的體驗進入謝、陳二人的美學維度。

情投藝合——靜觀樓藏謝稚柳、陳佩秋作品選

日期:即日起至10月25日
地點:香港藝術館@hkmoa四樓靜觀樓藏品廳
(尖沙咀梳士巴利道10號)

採訪:鄭天儀、蔡詠愉
撰文:蔡詠愉
攝影、剪接:余靖、陳樂恩

部份圖片由香港藝術館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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