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寨拆卸後,翻閱幾本外國人影集,才透過不同角度回眸這地,醒覺乜原來咁勁、咁有特色——此地幾乎沒有規劃,有些房子甚至沒有打樁;明明建築物是死物,卻居然像一棵樹周圍延綿生長,好鬼野性。」—— 《九龍城寨》作者余兒

記得影帝林家棟當年飾演慈雲山十三太保之一的喇叭時,曾經描述過城寨的草根情誼與默契:「男人的世界,除了家庭和工作,還有友情。屋企人不明白你,你的朋友、兄弟心領神會,這是一種浪漫。」

城寨由一條條巷組成,在樓宇狹縫之間上望,頭頂盡是水渠和縱横交錯的電線。不見天日的穹蒼,經常有飛機聲劃破喧鬧,讓一眾低端人口有飛出籠牢的衝動。

漫畫編劇及編輯出身的余兒回憶童年,在大角嘴開運輸公司的公公家住樂富,經常帶他看電影,例必途經城寨。但幼稚的他對城寨無感,印象中這地方很多招牌、龍蛇混雜跟大角嘴沒兩樣。「都係有舊唐樓、麻甩佬、低下階層之類;直至城寨拆卸後,翻閱幾本外國人影集,才透過不同角度(包括TOP SHOT)回眸這個地方,才醒覺乜原來咁勁、咁有特色——沒有規劃,有些房子甚至沒有打樁,明明建築物是死物,卻居然好像一棵樹周圍延綿生長,好鬼野性。」

余兒
《九龍城寨》作者余兒

對八十年代種土下情根

這種有機「野性」與市井色彩,深深吸引余兒,常幻想已煙沒多年的國際知名貧民窟,究竟住過甚麼人、發生過甚麼事?同時,他發現香港沒有太多小說寫九龍城寨,大概只有林蔭老前輩所寫的《九龍城寨煙雲》。留白太多,適逢2008年他想寫本小說,就想到以九龍城寨為背景寫故事,用文字補充,洋洋灑灑敲下42萬字,寫成小說《九龍城寨》共5本,成為其創作轉捩點。

一直鍾情熱血題材的余兒着墨圍城的兄弟情,頁頁都是「馬照跑、舞照跳」,獅子山下人人甘心情願為生活拼博奮鬥的香港,也自帶幽默,像大老闆會因為未看《叮噹》大結局而不願死去,文字中還滲有深層次的思考。

七十後的余兒,見證着八九十年代香港百花齊放、經濟騰飛、流行文化蓬勃興旺的黃金時期;重溫舊夢與本土尋根,同時經歷大時代身份認同的轉化,故小說人物的心理狀態也巧妙地與時代意識形態掛勾。「《城寨》第一部分講八十年代,香港像初生之犢的主角般生猛,活力充沛;來到第二部分踏入九十年代,龍捲風猝死失去大靠山,信一等主角被逼要在前程未卜的恐懼下迅速成長,猶如九十年代對未來焦慮的香港人一樣。」

那一代的香港人,像余兒眼中奇特的城寨建築物一樣,在複雜萬端的環境生長、呼吸。

「老實講,我對城寨亳無特別感情。真正感情深厚,是對八十年代的香港以及當時的港產片,例如《省港旗兵》、《拳霸天下》等都有用上城寨作為場景;連外國人對城寨都不容忘懷,《攻殼機動隊》與《蝙蝠俠》裡的葛咸城係借鏡了城寨,我決定重寫這個不被遺忘的地標。」談創作初衷,余兒說得興起。

余兒

這個故事最好看是人物

「這幾年,眼見不少人對社會無力,對前景絕望;但寫作和出版事業卻帶我走前走遠,何其幸運。」

最終,《九龍城寨》排除萬難、經歷八年被改編成電影《九龍城寨之圍城》(簡稱《城寨》),還可能不止一齣,余兒形容不同的時間點,有不同的情緒感受,思潮起伏。

時序追溯到八、九年前,在出品人陳羅超(Angus)找余兒之前,其實已經至少有兩個電影人跟他洽談過改編事宜,甚至有人已經寫好劇本初稿及敲定了導演。「但到構思怎樣搭景就推進不了計劃,因為難度太高,無可能小本能做到。在那個階段我剛開了自己的出版社,感覺希望彷彿難以實現,就是不停煲無米粥的心情。」

八年前,遇上如小說主角般熱血的港漫迷陳羅超,計劃重新燃點了光。「他很快跟我正式簽約,火速公布件事,我當然好開心,但同時又擔心未必會成功,處於躊躇滿志又忐忐忑忑的心境。」

往後幾年,彼此熟絡起來,余兒仍然對《城寨》能搬上大銀幕半信半疑。「因為由搵導演、資金、演員等等各方面都不容易,已拖拖拉拉了幾年;我轉而專注在自己出版社事業上,加上香港發生了很多事,慢慢變成平常心。」

到大約三、四年前,直到《城寨》導演落實了鄭保瑞,計劃就如船錨下海。「終於感覺電影會拍得成,但同時亦擔心瑞導的驚慄風格比較DARK,而我原本的故事比較陽光熱血,角色雖然經歷很多大鑊嘢,亦難像其以往故事如《智齒》、《命案》般繃緊,所以這個時期既開心又擔心。」

「人物」是作者、編劇、導演必須尊重的故事靈魂,改編時余兒已定好「底線」:故事、佈局、場景可以肆意大改,但人物、關係不能變。

直至電影埋牙開拍,鄭保瑞認真度好故事,找余兒交換想法。「我當時就同佢講:其實故事我反而唔太執著,因為改編畢竟是另一個創作團體的成果,反而我最緊張人物性格與關係,以及中心思想:友情熱血。我覺得小說最好看就是就是這兩點,好希望可以KEEP返。結果出到嚟,成個走向和脈絡都保存了,真係好開心。」

余兒
余兒(右)與城寨經典著作City of Darkness: Life In Kowloon Walled City《黑暗之城》作者之一的Ian Lambot 合照。(余兒提供)

被故事之神眷顧的故事

《九龍城寨》是余兒處男小說,被改編成漫畫、broad game接着電影,像城寨的建築落地生根、後續無窮,余兒感恩之餘,坦言小說是他的人生轉折點,帶給他很多很多。「誇張啲講,改變了我下半生。」於是,他在小說再版時感性補添了一句:「這是個被故事之神眷顧的故事。」

看完電影版後,有三個場景讓余兒印象深刻,感動得起雞皮疙瘩。

首先,龍捲風的出場,「好有漫畫感、震懾得好有型!瞬間呈現了他很勁、神秘又有點戇直。」

其次,洛軍戴著玩具朱古力眼鏡,找到朱栢康飾演的渣男要嚴懲他;恰好信一、十二少和四仔也有這個想法,加入這場打鬥。「這場景很重要,是建立他們之間友誼的關鍵,而打法又一定要用盡四個人四隻角去打,結局打王九的戰鬥中更是首尾呼應。」

第三個場景相對平靜,但卻極具戲劇性。洛軍回到城寨,放飛了一只風箏;隨後,信一駕著摩托車回來,說了句:「得㗎喇,明㗎喇!」「這段對白充滿了男子氣概和中二感,同時也展現了角色之間的情誼,導演對待這些場景的處理非常出色。」

《城寨》與小說比較,人物關係保持但情節改動不少;若與較深入民心、司徒劍僑主編的漫畫版對比,反差更大。

「因為劍僑視覺化設計(VISULALIZED)之後的造型突出,讀者太入腦,所以一定會覺得與電影主角不似。其實漫畫版個感覺幾架空,劍僑刻意去除了時代感,令角色造型可以比較cyperpunk、日系美型;但到瑞導手上,他更着重八十年代的真實感,在動作處理上保留了漫畫感,加添了誇張的表達形式,我覺得這改動很聰明——考慮到投資巨大,觀眾來自世界各地而不僅僅是漫畫迷,需要更廣泛地考慮觀眾的接受度。」余兒認為,電影場景看起來現實,但角色形象卻有著漫畫的感覺,這可能會讓觀眾感到突兀和中二感,但這也正是片中的獨特之處,讓觀眾更加融入故事情節中。

余兒形容,重温小說時感到自己文筆幼嫩,改編成漫畫給他把故事改好的機會。「例如圍城、眾人回憶龍捲風那段,漫畫表達都變得更立體,與劍僑亦碰撞出很多新火花。十年後回想,在漫畫生涯有這齣代表作,何其幸運。」

余兒

改編發酵 捉不住的生命體

每次出現改編,余兒都享受當中的驚喜,例如漫畫後期的受歡迎程度的始料不及。「因為一開始讀者不太受落,角色美型、時代架空,非一般黑社會古惑仔書,有人批評不倫不類,但就是這種『怪筆』,令從來無睇過港漫的讀者留意到及接受它的另類,吸引少女讀者,甚至變成風潮,當時有好多Cosplayers Cosplay,又出了許多二創同人誌⋯⋯」余兒形容,城寨潮流甚至發酵到像捉不住的生命體,彷如城寨的建築嶙峋突兀,不斷無軌跡、無計算般擴張及發展。

漫畫、小說與電影是不同載體,互相補充。「值得一提是,每個載體人物下場都略有不同,都幾有趣。」 余兒希望觀眾可以抱住一個開放的心態去欣賞電影,尤其係漫畫迷。

「不要以似不似角色這類框架緊箍着、不要未睇就失落於個改編不忠於原著、不要有太大的情緒落差——雖然我好感激同感動,經歷這些年,還有許多人記得、喜歡及肉緊當中的角色,著緊陳洛軍、AV、龍捲風及大老闆眾多人物。」

經歷孕育這齣電影的漫長等待,余兒欣賞麥國強所重現的城寨一磚一瓦;欣賞谷垣健治(Kenji)的動作指導;欣賞各演員的搏命賣力⋯⋯

「感動於,呢一套絕對係世界級的港產動作大片,彌足珍貴。」

一個黑幫故事,余兒套入夢想與希望;一個過客喘息的地方,反而令人想落地生根。這就是無根但有情的香港。

「我想寫黑暗之城都可以陽光、熱血,即使看似最壞的時局,無礙一個人好好活得似個人,若堅持不放棄,沒有人可以奪走你的尊嚴同內心自由。」他說時眼神堅定,像電影裡龍捲風犧牲自己的最後畫面。

採訪、撰文: 鄭天儀
相片由余兒提供
劇照由無限動力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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