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f you love historic millinery, this may be for you. If you love great art, stay at home and read The Portrait of a Lady.’ （拙譯：如若閣下戀戀釵笄金步搖，這趟展覧才契汝心；若然閣下戀的是不世之藝術，何如安坐家中，細賞一卷《仕女圖》！）
英倫藝評人暨文藝復興達人 Jonathan Jones 最近怒不可遏，在二月二十日英倫《衞報》上的專欄怒吼： “Sargeant and Fashion review-tragicomic travesty is a frock horror！” 彷彿是可忍，孰不可忍！Frock horror 云云 (霓裳恐暴？），他衝著的是目下在 Tate Britain 盛裝舉行的 John Sargent 作品大展，展覽開宗明義標舉的是 Sargeant and Fashion，我一看展題便心心眼愛死啦，巴不得插翼而飛，親吻倫敦初春 Tate Britain 迴廊間掠過的風，可是因故早已繳出所有旅遊證件，故不得不遵從 Jones 的好心建議，乖乖 stay at home。然而，心有所繫，我晨早鍾情 Sargent，還是要情深款款的捧著展覽圖錄，吻下來，讀下去，任魂遊物外，神馳 Tate Britain。
早歲識得 Sargent 倒真的緣於在 Tate Britain 瞥見的真身，那年初訪，原為的是一睹先拉菲爾派一眾神人的作品，猛抬頭，卻在館中赫然遇上 Sargent 那幅鉅大且攝人驚豔的 Ellen Terry‘s Lady Macbeth! (圖1）那些年，我只看過兩款《Macbeth》電影，一款是黑澤明1957年改編而成的戰國時代《蜘蛛巢城》，另一款是 Orson Welles 1948年自編自導自演之作，俱是黑白暗黯的精彩 (年前 Joel Cohen 獨導，由 Danzel Washington 和 Frances McDormand 神級卡士領銜合演的 The Tragedy of Macbeth 也是精彩回歸黑白！），我便從未想過 Lady Macbeth 垂錦裳而天下治的特麗七彩樣子，故在館中佇立良久，仰之彌高。雖然往後也遇過銀幕上舞台上其他彩色的 Lady Macbeth，如古裝的 Marion Cortilard，現代版的 Indira Varma，但我心上的 Lady Macbeth 便老是 Ellen Terry 的樣子 -— 嗯！不對，其實永遠是 Sargent 畫筆下的那位，永遠彩豔、繁縝、深邃、倨傲、野心、重垂的雙袖、拱手高舉的帝冠，更藉浮華不可一世的一襲 Beetle Wing Dress (由 Alice Laura Connys-Carr 於 1888 年設計）掩藏那顆暗黑的心：
“ Wouldst thou have that
Which thou esteem’st the ornament of life,
…………
to be more than what you were, you would
Be so much more the man.”
（卞之琳不爽脆的漢譯作：
「你既要那件東西，
認為是人生至高無上的裝飾品，
⋯⋯⋯⋯⋯⋯⋯⋯⋯
比你當時講心事更大膽，你就會
更是個好漢。」）
第一句的 “that”，說的其實是那頂帝冠，看了 Sargent 為夫人做的像，再細聽夫人皓齒間的吞吐： “much more the man” ! 彷彿夫人垂拱（有趣的是，古人說「垂衣拱手」，意味的倒是相反的無為而治：「謂所任得人，人皆稱職，手無所營，下垂其拱。」）之間的話，不再是說給夫君聽的，高舉的帝冠，照亮的倒是夫人森然而別有懷抱的臉。今回展覧竟然展出那襲 Beetle Wing Dress (附圖：有版權，或不能用），我雖然看的只是圖錄上的照片，少了實物的大小和質感，唯大喜依然，尚可勉強比較真身與 Sargent 的畫作。真身顏色偏水綠，畫上的一襲卻偏了去湖藍，我起初不肯定，事關一來百年故物或會褪色，前後蛻變；二來從前看過書上畢加索的藍色時期也是稍稍偏綠，待得在倫敦看過畢先生 Child with a Dove 和 The Portrait of Olga 諸作的肉身，方才曉得印的和真的之間暗藏了一道 authenticity 的小溝，畢先生的那段時光，親炙之下，藍色還是藍。還幸圖錄中引了一段 Ellen Terry 的自傳，可資證明是 Sargent 變了藍調，展覽中更有紫外光透視圖，以實其說。原來 Terry 名滿藝壇，Sargent 為伊人造像旋引來滿城熱議，先拉菲爾派的大佬 Edward Burne-Jones 特來串門子，一顧 Sargent 尚未完成的大作，沉吟間，提了三兩處顏色的變調，Sargent 從善如流，我們遂有今天眼睛前端 Beetle wing dress 的 Terry 藍，Lady Macbeth 藍和 Sargent 的 paint 藍。
Jonathan Jones 為甚麼那様火光？他說，展覧開端的牆上導賞文字竟謂：“Fashion was central to John Singer Sargent’s achievements as a portraitist”！故 Jones 怒斥：“No it wasn’t. Painting is. It’s the way he paints that makes his art breathe.”
Jones 當然不應亦不可能視 Fashion 為 non-art，試看他去年的新作 Earthly Delights: A History of Renaissance，其書題便採自 Hieronymus Borsch 的三折（triptych) 鉅製 The Garden of Earthly Delights （圖2）。雖然議者自議，謂此畫警世耶？淫亂耶？各有高見，唯畫中自見林林種種的人間慾樂，儘管畫中取樂男女，不穿衣的總比穿衣的多，但我們今天人間的慾樂一定有穿衣的份兒，Fashion 亦早已受邀光臨長駐於藝術建制，我們倫敦有 Victoria and Albert Museum，大西洋彼岸也自有 The Costume Institute of 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by the way, the Met Gala 2024 還會遠嗎？）。細看 Jones 的咆哮，其實他跟我一般愛死 Sargent，彈的都是展覽 curation 的細節和展品展出的方方面面，例如他非常不滿策展人沒有善待那幅從紐約 the Met 借來的 Madam X（圖3），大大唐突了佳人，死罪不可饒。畫中美人別臉遠眸，身穿吊帶垂肩蝴蝶胸黑色長裙，玉臂如雪，裎肩沁香，當年和今日依然一般奪目，一般勾魂。
我未能在塲，不曉得佳人可有神傷，但展覧圖錄倒恭恭敬敬的邀了 Madam X 登上封面寶座唷。
Jones 的反建議倒叫人嘀咕，說要請出 Henry James 來為 Sargent 策展。Henry James 是大小說家，Jones 文中叫大家拜讀的《仕女圖》自是 James 的大作，書成於 1881，從前我見過坊間的一個便宜本子，封面居然是 Sargent 的一幅 Lady Agnew of Lochnaw（圖4），儘管我見猶憐，但我讀書死板，採來賞玩的還是有 John Updike 導言的牛津硬皮本子！James 自然跟 Sargent 友善，不然便不會有 Sargent 筆下的一幅 Henry James 七秩壽慶圖（圖5），這張畫像我從前在倫敦 National Gallery of Portrait 中看過，但記得那天室中有點暗，畫又有點高懸，印象便模糊了。如果 James 從畫像中走下來，大概也不會接過 Jones 的禮聘，畢竟小說文字才是他說故事的靈媒，策展是三維空間𥚃人和物互動的因緣，雖然 James 也說過小說的三維空間：
“The house of fiction has in short not one window, but a million——a number of possible windows not to be reckoned…..they have this mark of their own that at each of them stands a figure with a pair of eyes…” （拙譯：小說之宮，千門萬戶，無數窗子裝飾了無數小說人物，各有一雙洞情察物的靈魂之窗…）
我記得《仕女圖》的開端也是那麼一扇窗，窗子𥚃是主角 Isabel Archer 小姐，年紀小小的她不見華衣霓裳，卻也有那麼一雙洞察入微的眼睛，俏立於大宅花園裡，一派自由煥發：
“She was looking at everything, with an eye that denoted clear perception—at her companion…at the beautiful scene that surrounded her.”
我便油然想起 Sargent 那一幀 Carnation, Lily, Lilly, Rose （圖6），不同的是，畫中的小妮子不是悄然的一位，卻是明媚的一雙，在園中看樹看人看亮著的小燈籠，讓頭上的朵朵百合釋出耀目的白光，盡滲入小妮子不敢染塵的裙子𥚃，淨素如練。那天人悄悄，Tate Britain 未有太多遊人，我便厚顏挪出館中常備的畫架和紙筆，在這張畫前摹描了好一個上午，無事驚糜鹿，從此快樂了餘生。
撰文：劉偉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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