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0月17日,日本「反權力」名導若松孝二因交通意外遽然離世,觸動了無數海內外獨立電影影迷的神經。若松當時正策劃一部關於東京電力隱藏核電站事故真相的作品,大家對於這位異色大師的新作無緣面世而感到遺憾,也擔心隨着當代社會的道德、業界枷鎖日深,日本電影史未必會正面評論其影響及地位。而華文主流媒體少有報導他的故事,日後要讓人了解若松的電影作品,或旗下製作公司「WAKAMATSU PRO」(若松製作)的觀念,會變成一件愈來愈困難的事。
影意志趁是次《若松孝二與足立正生的獨立電影革命》專題放映,邀請了自學生時代已師從若松的日本導演井上淳一來港,以其在「若松製作」的第一身接觸、觀察和相處,立體還原若松一生中,游走於情色、暴力和政治領域時,曾發生過的精彩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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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聞說你自就讀早稻田大學起,師從若松孝二學習電影,可分享當中細節嗎?
井:八十年代,我成長於名古屋,高中二年級時,有幸在若松於名古屋開的戲院看到他拍的前衛電影。當年若松的戲太極端了,普遍戲院難以上映,但他認為拍完沒觀眾看到,美中不足,於是大膽開設自家影院。這是非常突破的做法,就算是現在的導演也未必會這樣做,這給我留下深刻印象。加上,我當時又讀到若松寫的書《若松孝二・俺は手を汚す》(若松孝二・染指骯髒的手),及看了他的電影《無水之池》(1982),知道他歡迎不同人參與「若松製作」,誰若學滿三年師,就會協助其成為導演。
結果,在某個夏日,非常偶然之下,我看電影時遇到若松,鼓起勇氣上前自薦為徒,又跟他去吃燒肉、乘新幹線送他回東京,表示做電影的誠意。有趣的是,若松見我有心,於是勸勉我讀大學,屆時便可以加入其公司學習。輾轉下,本來成績不好的我,就下定決心考入大學,為的不是讀書,而是加入若松製作。
問:若松的創作手法和觀念如何啟發你?
井:若松是個不斷創作的影人,但我是初哥,對電影全無概念,現場表現不好,常惹他發脾氣。但我又察覺到,若松這樣做是刻意想給現場營造緊張感,因為每個導演各有技巧,若松的製作強調低成本和高效率,為了提高演出和製作速度,他惟有另想辦法,刺激各人盡快進入最佳狀態。坦白說,他本身不是那樣惡的人,每次拍完戲,他又會回復溫柔,跟我們吃一頓好的(笑)。
問:你還記得1990年首次執導,拍攝若松總導演、監製的短片合集《Panty Hole: Almost Ripe Strawberries, But Not Quite》(其中一選段)的狀態嗎?
井:85至86年期間,若松的《衝擊的表演》(1986)不賣座,其時錄影帶開始盛行,有公司提議他拍此類作品。但他不太習慣由重口味作品,轉為拍青春軟色情,於是找來旗下三位副導,包括我,各做一個短篇,就有了這部電影。
可是由於若松製作規模很小,我平日甚麼也得幫手,不算太專注於副導工作。我才廿四歲就突然被升格導演,自然力有不逮。記得那時,單是拍一個鏡頭,何時喊「CUT」,都被若松罵了幾次……我想過:似乎自己實在不適合當導演呢!(笑)後來,我跟別人談起時(如足立正生),他們表示自己也經常被罵,我才知道:噢,原來我不是惟一的人啊!(笑)
問:若松製作跟別的製作公司,規模和理念上有何異同?
井:八十年代的若松,跟六十年代的狀態相比已不同。那時,他的作品不再走粉紅電影路線,而且拍檔足立正生已前往巴勒斯坦投身於武裝抗爭,令他有點迷惑,不知該繼續拍甚麼。另外,當時電影工業處於低潮,多數公司有明確意識要怎樣拍賣座片,這是若松製作所欠缺的方向。
不過,這對我們來說,倒是重要的學習階段。若松本身是監製、導演、發行、宣傳,一部戲由計劃到創作到製作,他的責任感都是業界少見。這讓我們學到不一樣的創作態度。
問:可否具體一談,若松的創作態度對社會和文化層面有何影響?
井:六十年代,年輕、充滿爆發力的文化人冒起,像大島渚、寺山修司等,大家年紀近,易交流,而且對當時的禁忌,如性、國家權力,同仇敵愾;但我進入若松製作時已是八十年代,多數人已事業有成、揚名國際,不再如從前般懷抱純粹的熱情,加上七、八十年代末經濟起飛、歌舞昇平,權力結構和生活改變,創作人的焦點沒舊時集中,許多甚或對嚴肅的議題失去興趣。
惟獨若松始終抱持使命感,堅持初衷以電影拷問社會,就算2000年後,他仍然有新視野、新製作,像再談「赤軍」,挖掘新時代角度,尋找它跟年輕人的權力和政治關係,這是其最厲害之處。
問:認識若松對「電影」以至對「獨立電影」的堅持,對香港年輕電影人又有何意義呢?
井:六十年代,日本經歷了學生運動,還有失敗的反安保抗爭,衍生出不少相關作品,以處理失落的情緒。這如傘運後的諸多作品,像《亂世備忘》(2016)般散發傷感的氣息。不過,由於那時日本政治獲美國等支援,抗爭者又多屬左派,對抗的是資本主義,與香港學生對抗共產主義,情況略不同,故無從比較得失。
兩者並置,可思考「怎樣於失落中抗爭」此要點。舉例說,若松的年代,製作不容易,拍菲林、打個燈,都好困難,加上社會施壓,表達任何訊息都費勁。但現今世代,卻連手機都能拍電影。有時我會想,假使若松還健在,肯定會視當下為好時機,用盡所有方法、逃出日本也要發表所想。
若松從不關心可否聞名國際,更關注「目前」,拼命想將當下呈現給觀眾,這令他的作品保留一份純粹、真實,彰顯日本電影的特色,這也是電影人該思考的一點。
問:你會推薦大家看哪三部若松電影去認識他?
井:第一部,必然是《無水之池》;第二部,是《性賊》(1970),反安保抗爭分六十和七十年代兩個階段,後者對抗爭者的打擊更大,令不少左翼份子甚至想過以恐怖主義頑抗,《性賊》就反映年輕人失敗後的摸索;第三部,是《二度處女GO GO GO》(1969),足立正生的劇本,讓我們看到當時人們怎樣打破社會的封閉,那股力量更動人。傘運後的香港人,生活和創作上或有不自由之感,通過此片或會明白,怎樣去蘊釀出更成熟的力量。就如若松愛說的話:你失落時可以選擇拍戲去宣洩,但就算不拍戲的人,也可以「擲石頭」表達不滿,總之要盡一己所能去回應時代!
(圖片由影意志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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