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物換星移,當你回頭,起點的景象怕是已經消失。香港就是連老樹人心都可被嫌棄的地方,何況是字體這種小眾的視覺文化。縱然字體如斯不起眼,卻有人把它當成綾羅綢緞,欣賞它們各有不同的美感和文化內涵,傾盡心血去記錄和承傳它的美好。有人逆流發起保育字體革命,盡力留下它們昔日輝煌的確據;有人以變新為字體文化續命;有人化身造字匠,設計出具時代感的字體語言...
2020年初西貢清水灣公路的「湾」字事件惹來熱議,然後任誰都正字刑警上身,一舉驅逐他們口中的簡體字。「那湾字並非正式簡體字,是舊香港所用的異體字。」還是監獄體保育者邱益彰看得通透。惟他嘆息香港是個遺忘都市,明明這曾是香港文化的一部分,但仿如曼德拉效應發作,統統失憶。舊時香港本來就繁、異體字混用,那是香港獨有特色;現在卻群起口誅筆伐異體字,說欠缺香港味,幾諷刺。


新舊更替,周而復始。當舊物黯然退場,你確定你記得它真的存在過?眼見未為真,但邱益彰堅信自己的眼晴,一步一步將這即將褪色的文化收錄,留住和延續時代的產物。
1997年出生的邱益彰,年幼時尤愛觀看路牌,最讓他刻骨銘心的是「喇叭口」字型再略帶粗糙風格的路牌字。住元朗的他當舊路牌為師習字,漸漸學會書寫「元朗」二字。但學校老師卻不斷糾正他「朗」字的寫法,後來他方知自己寫的原來是路牌異體字 ——「監獄體」。對與錯之間的困擾驅使他展開探尋,由路牌引領,尋找監獄體的足跡。

「監獄體」路牌自1970年代開始使用,由當時的在囚人士親手製造,人手鎅字所以各有稜角;寫法傳統,是以往香港人習慣寫的異體字。不過,「監獄體」路牌於20年前停產,逐漸被新款路牌取締,現時全港僅剩約600塊。

監獄體的整體觀感較為尖銳,筆劃開端均採用「喇叭口」,而且比一般有「喇叭口」的黑體大。所謂喇叭口」其實是來自鉛字印刷的黑體鉛字字粒,受限於當時技術,印刷出來的筆劃會收縮,因此製作鉛字粒時刻意在筆劃開端放大,形成喇叭狀。
保留存在的確據
邱益彰希望保留監獄體文化的存在確據,而並非找對錯。「我並不是正字紅衛兵,我認為寫新寫法沒有問題,但不要排斥舊寫法,中文漢字其實千變萬化,有很多不同的寫法。監獄體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從觀察路牌都可以了解到香港文化演變的過程。」他如是道。
他憶起10年前曾經有區議員投訴元朗監獄體路牌的「朗」字是錯字,然後路政署就馬上在該處釘上新路牌,邱益彰質疑:「其實那路牌已經有20至30年歷史﹐是一個時代的象徵,為何到2010年時你要將它推倒呢?」同樣的情況也在機場和沙田馬場出現,原有的「塲」字都被更改,這一切都歸因於大眾不去了解香港字體文化與遺忘。

於是他在2016年開始「監獄體再現」保育計劃,走訪全港找出監獄體,再用攝影記錄,又在 YouTube 搜尋有關舊香港街道的影片作核對。他豪言現已拍下香港現存約 600 組監獄體:「而這兩年發覺越黎越多路牌被更換,有時候可以沒有原因,也不知道甚麼時候會換,惟有將他們拍下來,始終它是一種很具香港特色的字體和寫法,我認為要讓人知道它的存在。」
邱益彰更將三年的研究結集成書,於去年推出《香港道路探索──路牌標誌×交通設計》,專述道路字型和分享路牌字體演變,當中有一系列對監獄體的研究,為大眾提供一個實體的參考。他笑言:「我看過一套電視劇1970年代的啟德機場,佈景的字體都是標楷體和新細明體,其實不太合理的,當然你不能說他們馬虎,因為不知者不罪,那些才是真正屬於該年代的字體,坊間確實欠缺資料記載。」

提到文字保育,邱益彰最怕曲高和寡。怎料新書初版迅速售罄,近期更推出再版,他對此感到意外:「原來我的讀者群男女老少都有,吸引到不少文青,更重要是中老年的讀者也異口同聲地叫好。」
造字要忠實盡力保留時代的輪廓
除了以攝影及文字記錄監獄體,邱益彰亦將其製成電腦化字型予大眾使用,盡力為監獄體保鮮。2016年起,他用電腦繪製收集回來的監獄體。由於當時技術不精,所以起初只能用基本線條將字型勾畫出來,慢慢建立監獄體的字庫。

惟現存監獄體只有大約600字,大部分是街道名和地名,距離中文7,000個常用字尚有一段距離,所以他決定化身開荒牛,透過調換部首,重組新字。雖然是創新,但也要夠忠實,他直言:「原有的字我們不會改,而新字會用原有的元素去砌,不然與一般字體無異。」
可是監獄體卻變成四不像,2018年的版本特別讓他懊惱。他說:「2018年我造的字太美太端正,越來越偏離監獄體的風格,所以我要回到最原先的起點去想,為甚麼會有這套字體呢?」邱益彰再重溫當年做監獄體的工序,然後親身上陣體驗,才確實地明白監獄體的美學。他重新調整空間感和捨棄過分具現代感的新字。
邱益彰說現階段已完成3,000多字,雖然造字工程相當吃力,但他收到不同支持者正面的迴響。他覺得自己一直以來的工作並非徒勞,決意繼續為監獄體把關,甚至與路政署進行洽談:「這種文化到底對大家而言是否貼身就見仁見智,不過你不去守護的話就會馬上消失。」
撰文、攝影:陳昶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