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啲嘢,可能真係需要淘汰呢。」—— 智源書局第三代店主 王思允 Winnie

今天是屹立本地逾70載的著名日本書專賣店,智源書局跟讀者最後相處的日子。

早陣子到訪智源,店內正進行清貨大減價。在陸續被掃光的貨架間穿梭,硬是擠不出恭喜的話,倒有種落寞的感覺;而步出迎接的,是外形和語氣同樣隨性的第三代店主王思允 Winnie。

「全掃啊啲客,乜都買;我哋連櫃入面嘅書都摷埋出嚟。」Winnie說。當時心裏一秒想起的,是林海峰在今年叱吒頒獎禮的表演,「臨執笠先幫襯」果然是香港精神。她表示結業消息在媒體的傳播下,的確令書店人流暴增:「我都無諗過會咁好景…」

書店現址由1970年代經營,然而明天開始便步入歷史。

回憶總是美好的

談「好景」,在1947年創立的智源當然有資格。作為「哈日族」的Winnie 父親在1980年代接手後,便從原本出售各國書籍的路線,轉而集中火力,成為本地首間專營包括日本書籍、雜誌甚至漫畫等書種的書店;主題從早期偶像寫真、音樂、時裝潮流到後期的家政、手工DIY、攝影和寵物等一應俱全。Winnie直言日本書的好處是入門的門檻不算高:「圖片已經表達得到所有嘢,再花你少少時間查多幾隻有興趣嘅字,就已經理解得曬成本書。」既順着當年港人崇日潮流走而滿足客人需要,又全包批發、訂户和門市等服務,全盛時期的智源可說是獨市。

至於對在2004年左右接手的Winnie來說,最「好景」的時間已經要快轉到約十年前。當時除了一直光顧的舊客持續找智源訂書,日本出版業開始走大件夾抵食路線,「買書送贈品」大行其道;尤其隨流行雜誌附上的名牌配飾或袋子,很受讀者歡迎:「係work㗎,當時真心係高峰期。連一啲平時唔睇書嘅人都嚟買喎,係一個風潮。」忠實舊客和街客反應同樣熱烈,Winnie卻竟漸生濃烈的不安感:「雖然嗰陣真係賣得好好,但後期一本咁樣出、兩本又咁出、本本都要咁樣送贈品嘅時候… 就意識到,真係有唔妥。」原因其實很簡單,然而對一位書店掌舵人來說,似乎仍難以落落大方。

「因為書真係賣得差嘛。雖然知道有人會為咗想要把遮而買本書,求其睇完就擺喺廳度… 本末倒置?但真係賣到書喎。」Winnie淡然道。

時代變

「以前出書好少有贈品㗎。」最好的時刻,也是最壞的時刻。Winnie 明白所謂的「好景」,始終止步於父親的年代;不只是生意,而是讀者對實體書的需求。更甚,是對知識和資訊的追求。

「以前大家有個觀念,覺得出得書嘅資訊係出版社真係做過資料蒐集,唔會貿貿然求其就出;白紙黑字寫得上去、印得出嚟,可信程度會高啲。」Winnie認為網絡興起之前接收資訊的途徑比較單一,讀者自然較願意把金錢花在買書上:「以前啲人會覺得資訊同資料係好緊要,見到有一兩頁啱心水,就一定要成本書買返嚟慢慢研究;但而家想要資訊好方便,喺網上面已經搵到,基本上係複製貼上咁簡單,而且免費。」讀者漸漸能從實體印刷物以外的途徑得到資訊,網絡的特性亦賦予每個人都有成為自媒體的機會。種種跡象已預示着傳統紙媒需要面對漸遭更替的威脅:「想零金錢成本去做一啲好有效果嘅嘢,其實開個page(網絡專頁)已經可以解決;成本只係你嘅時間、精力,仲有你嘅創意。」

「你會因為可能可能土地問題或者經濟環境因素,思考買多定買少。或者可能佢(手工書)之前出嗰一期,教你用某一種嘅皮去做銀包。咁我已經識做,下次佢再出嘅時候可能只係嗰款有少少唔同,我就未必會再買。」

接收資訊模式改變,傳統出版業的整體運作也因而受連鎖式的影響。至少她記得「買贈品送書」現象的同期,其實有很多雜誌亦開始變陣改版。例如某些時裝雜誌改走生活風格(lifestyle)路線;出版時程也越拉越闊,如一些本來是月刊的書漸漸改為以季刊形式推出:「係一個惡性嘅經濟循環。例如時裝設計師少出咗衫,款式少;時裝雜誌編輯覺得無乜好講。已經冇咁多資訊需要擺落去實體書,出版社自然唔想再擺資源去印書。」讀者消費選擇性變多,似乎也非好事:「譬如買賣途徑嘅選擇。你可以自己飛去日本買,或者上網買都得,唔一定要透過我哋買書訂書。」讀者購買習慣改變,在她眼中甚至構成斷層,青黃不接:「客戶層係越嚟越窄。有啲客人儲咗書好多年,已經成日都無位擺,搬屋嘅時候又掉左一大堆書,唔想儲自然唔會再買。」惟有某些時候進行減價促銷,便宜一點才能吸引讀者購買;只是這批也許是過眼雲煙的街客,熟客已逐漸流失。

邊翻着我帶來送她的網媒自家製雜誌,Winnie有感而發:「講真整一本書出嚟,一個人要揭幾多次?直接去你個page,透過堆tags搵返篇文可能仲快… 我諗唔止香港同日本,出版商或者有心人今時今日仲繼續印實體書,其實都係自己心願,多過真係配合市場需要。」

長年積弱的市場需求,其實已提供足夠原因讓Winnie在近幾年開始思考退場。結業公告上所說的疫情,只是點燃藥引的那一下動作:「其實除咗運輸之外,唔算遇過好嚴重嘅問題。一來日本出版業唔會話好似『今期因為疫情而唔出書』,佢哋都會在家工作;而我哋疫情期間係少咗客人,但未到一日入面完全拍烏蠅嘅地步。客人嚟到尖沙咀諗起我哋,其實都會上嚟睇吓書。」然而面對經濟惡劣令訂户和批發需求遞減的趨勢,Winnie終究選擇放手。輸少當贏,有人覺得Winnie作為書業從業員算「知掟」;然而對她來說,只是認為榮休總比磨爛沒那麼難看:「識計數㗎嘛。捱多一年半載唔係唔得,但我哋真係會去諗未來。」不求復甦到最好景的時候,只是壞與更壞的趨勢讓Winnie看不到堅持的價值:「食肆都會話疫情轉好,大家可以出返去食飯,條數有機會追到;但我哋連禮都送埋,暫時未諗到仲可以做啲乜… 多年嚟嘅閱讀生態唔令我覺得可以追到。」

最珍重的是人

由2017年同為日本書局的Tomato Books,到去年的大眾書局、英文書局辰衝再到今年初的港大大學書店,通通都在這幾年間陸續退場。既然早就想放手,在疫情之前似乎已無需堅持。她拿出了由本地資深動畫人盧子英兩年前負責編輯的作品,談起他早陣子到訪的經過:「佢係我阿爸年代嘅客人。佢話中學年代嘅時候已經嚟書局,又要特登補習籌旗買書… 我都好驚訝,原來書局曾經有份孕育過一啲而家屬於大師級嘅人馬。」

「所以我自己最唔捨得,係因為呢度會接觸到好多人。睇書嘅人好鍾意深入研究某類型嘅議題或者範疇,例如可能鍾意錶或者相機甚至DIY,我有好多知識係因為同佢哋傾謁而得到。」與客人暢聊生活大小事,讓Winnie發現在燈油火蠟的計算之外,原來書店盛載的價值,是作為讓人溝通的橋樑:「做書局售賣緊嘅係死物。但嗰種回報,係比你只係『賣書』而能夠得到嘅更加多。」可以擁抱時就要擁抱,Winnie惟有把握與客人交流的機會。甚至連媒體訪談,她也盡力邀約真人對話,只求不留遺憾。

Winnie表示還未思考關店後的去向為何:「休息吓先囉,生活上唔構成影響就可以。呢吓停步雖然好奢侈,但我諗係必須嘅。」

「哇你著夠唔夠衫㗎你啊。」臨推門離開前,在訪問過程裏沒有多少搭話的收銀同事,也自然地送上了問候。無需多言的家庭式親切感,也許就是令眾多文化人這陣子在社交平台洗版式感慨的原因。

撰文、攝影:熊天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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