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電影《濁水漂流》裏,露宿海壇街的街友大眼輝一行人被強行清走個人物品,繼而與政府對簿公堂而走上維權路。片尾的一場大火卻似是燒毀希望,打開通向絕望的大門。
電影引起討論,同時令街友社群重新進入大眾視野。所以本地街友果真如電影裏所述的那樣絕望,還是只是劇情需要?本地攝影師雷日昇以快門聲回應,每張黑白照證明電影裏所說的不只是一個比悲傷更悲傷的故事,而是現實的反照:「露宿者係最邊緣嘅群體嚟㗎喇……佢哋經歷咗好多,疫情甚至洐生咗一班第一次露宿嘅香港人。」從事社區工作31年、拖着一把大概是因多年來「嗌咪」而啞掉的嗓子,社區協會組織幹事吳衛東看着展場內的照片,一一解說何以街友難以脫離「露宿循環」。所展出的街友故事均十分私密和赤裸,東哥卻相信觀眾自然能接收到其用意:「政策只會由上而下地推行,市民惟有由下而上地回應和關注議題。」他説。
這邊廂看新聞說興建中的豪宅地盤,因安全問題而需拆卸重建;那邊廂的街頭裏,卻有一群餐飲餐食餐餐清、每天都為明天而擔心的人,依然在城市中尋找容身之所。這座城市,何其魔幻。

無明的露宿循環
《無家者生活誌》相片展覽,其實在2019年上旬已經舉辦過一次。展內所有相片均由攝影師雷日昇和林暻瑋義務拍攝,分別紀錄港台兩地街友實況。這次展出的照片則多出自雷日昇手裏,較聚焦本地街友現象:「2018年嘅統計,當時得出全港有1127人(街友);今年政府公佈已登記數字係1500個……」東哥先舉數字為例,沒好氣指街友人數不跌反升:「……計埋無登記嗰啲,全港總共大概2000位啦。」問題從沒被解決過正是兩年後仍要辦展的主因,他希望讓議題得以在大眾視野裏持續曝光。
「佢哋唔係咁容易脫離露宿。即使上咗樓都有機會返到街頭,係一個無止境嘅循環。」展覽圍繞「三路不通」四字概念作核心,東哥不諱言這正是街友的處境:「三路分別指上樓住公屋、入住短期宿舍同租住私人單位,呢啲都係大眾眼中街友喺露宿以外擁有嘅『選擇』。」他直言現實中的街友,其實不像外界想像的「有得揀」。街友申請輪候公屋,需受非長者單身人士計分制評估:「2015年嗰時要求係435分,30歲都要等27年先上到樓,而家應該唔係咁計㗎喇。」東哥不解何以興建公屋的速度在這廿多年均如此緩慢,甚至到現在,眼下也不難發現空置、卻沒被妥善用以建屋的棕地。
本地公屋數量有限,輪候需時。街友欲脫離露宿的話,通常會先申請入住免費的中途宿舍。然而除了部分街友有機會因個人原因(如染上毒癮)影響入住評估,從自由的街頭回到有着各式規條的住宿環境,街友也需要時間適應:「門禁係其一啦。好似夜晚11點後就唔俾出去,朝早8點前就要離開;因為宿舍多數唔鼓勵街友瞓足全日,而對返緊一啲工作係通宵更或者遲啲收工,就住唔到呢啲宿舍。」而中途宿舍只得三至六個月住宿期,宿期完結後,街友有機會重返街頭:「收費宿舍如基督教無家者協會,有分緊急同長期宿位;緊急宿期只得半年左右,雖然可以選擇延期到一年,不過最多只有一年。一年後始終要再搵地方住。」

宿舍在於服務使用者長遠來說,不是最安穩的選擇;對服務提供者的經營來說也越見難處。東哥指着身後的街友大合照,取景自社協於2018年開設、由凱瑟克基金資助的首個無家者宿舍「友家 – 社會房屋」,提供24個為期3年宿期的宿位。每位申請者能入住兩年,期間能工作賺錢,和在社工協助下制定理財計劃:「不過資助喺今年3月31號已經到期,而家資金淨返大概60萬左右。連人手營運等細節計算後,大約可維持多一年時間。」然而東哥希望從現有的4所宿舍擴展至11所,發展至63個宿位,所需資金至少600萬,絕對不是小數目:「所以希望努力搵到新資源,安置到63位街友,每人起碼住到兩年。」住宿時間延長,街友便有機會賺取更多收入自理人生,也能加快讓出床位予其他有需要人士。東哥坦言衷心希望得到善長仁翁慷慨解囊。

回到街友自身,宿期完結後便要繼續向下個家進發。不少人都會從私人單位入手,然而街友錢不多,選擇自然少;因街友身分而被房東欺負的,更不計其數:「我哋蒐集咗好多真實嘅放租廣告單張,但好多時都係假嘅。廣告上面講到好平,電話打到去就會同你講嗰啲價位無晒,然後會逼你去租啲更貴嘅。」街友租住的地方,狀況普遍比外界想像的還要惡劣許多。從展內攝下的相片可見,沒有獨立廚廁的板套房原來「很普遍」;位於廁所正樓上的閣仔、僅能塞下一個人的床位月租竟也索價2500大元,但相信這些只是城內冰山一角:「侷促、好多木蚤就梗㗎喇,呢啲單位租金其實同綜援津貼掛鉤。選擇唔攞綜援嘅街友,更加係硬食、百上加斤。」

如此聽來,被房東從頭到腳掃視過後而不受理,竟有種「似乎是好事」的感覺。正讀文到此的你如果代入街友身份,又會不會逆來順受乖乖付款入住?現實是,選擇權不在街友手上。東哥坐進重現「棺材位」、「威水」到連立法會議員葉劉淑儀也曾親身躺過的裝置作品裏:「街友唔容易喺私人市場入邊搵到啱租嘅地方。我哋重現返喺嗰啲廣告街招背後、單位大概實際上嘅面積同狀況。不過呢種單位,遲啲都越來越少……」以為坊間的房東終放下屠刀、濟世為懷?少年你太年輕了:「因為佢哋轉咗經營太空艙,有冷氣床位、又可以keep番咁多數量,同埋可以收貴啲。呢啲咁逼嘅棺材位可能收二千蚊,但冷氣倉可以收你三千蚊。」錢付了,空間依舊侷促;住得不舒服,最後還是可能把心一橫回到街頭:「輪公屋有排等,咪入宿舍囉;住完宿舍就要租屋,住得唔好又再瞓街……」彷如輪迴的惡性循環,不見盡頭。
疫情令部分香港人首次露宿?
「所以上年疫情嘅惟一好處,係啲賓館因為旅遊業低迷而要轉型;佢哋會以月租形式租俾本地人,街友用3000蚊左右,就可以租到冇木蚤、又有自己廁所嘅單位住。」所以是惟一的好處,因為疫情讓街友成為東哥口中「比邊緣更邊緣」的群體。他表示去年五月進行研究,發現104位沒有申請綜援的受訪街友中,有35%是回流港人,他稱之為「露宿新人類」。而一切源於住屋問題:「2019年之前,佢哋每日都會穿梭中港——喺香港工作,再返大陸居住。香港可能要五千幾蚊先租到四、五十呎嘅單位,但大陸可能二千幾蚊已經租到一百呎、仲有獨立廚廁嘅單位。」雖然中港至今仍沒有完全封關的安排,隔離措施始終讓每天往返兩地變得困難;而且這批低收入港人大多沒有大陸身分證,無法在該處長居和工作。
2019年香港經濟變差,翌年的疫情更是雪上加霜。被辭退、花光積蓄而身無分文的港人只能回流:「2020年2月初封關之後,返港嘅人被安排入隔離營兩星期。當時政府怕人濫用,出營之後要俾$2800嘅隔離營費。」對當時經濟狀況惡劣的回流港人來說,無疑是巨大的噩耗;還未計出營後便要開始居無定所的生活:「雖然而家入住嘅人已經被豁免左營費,但當時享用過服務但到而家都仲未交錢嘅人,律政司都係會出信追討欠款。」

「有啲做飲食業嘅人曾經講過,佢哋嗰行係未試過失業嘅;但因為疫情而無咗份工,甚至要露宿。」東哥嘆了口氣,表示因疫情而衍生這群首次露宿的人,不幸中之大幸是大家本來就有工作能力;而他們也較少擁嚴重殘疾的背景或吸毒之類不良嗜好,相對較容易上樓入住公屋:「其實人生首次露宿嘅街友,相對上係較capable;我哋只要輕輕扶一扶,佢哋就可以搵到工、或者申請綜援。即使住宿環境相對以前或許沒那麼好,長遠來說還算能脫離露宿的狀態。」

但對本來就在街頭生活、四海為家的街友來說,疫情無疑是一記重擊。首先是多從事基層散工過活的街友少了依靠:「知道有人過去一年搵咗6份飲食嘅工作,但搵到之後餐廳一時禁堂食、之後有啲做唔住甚至執咗笠……」影響收入固然令街友們十分煎熬,晚市禁堂食的政策出台,更直接令街友無法再駐足食肆:「2018年做過一個數人頭嘅統計,全港麥難民有448個;但舊年3月17號開始禁堂食,禁完6點又禁10點,快餐店根本留唔到人……」無法再在原本24小時營業的快餐店過夜,麥難民基本上已絕跡;聚集地點的確一個接一個消失,然而街友人數始終沒有減少:「……所以佢哋被逼出返街瞓,其實露宿者反而係增加左。」需要到處找地方席地而睡,然而露宿地點的圍封行動一直進行;如《濁水漂流》導演Jun所言,展內所展示的木屋在2019年大規模清場後已「絕版」,各區天橋、天橋底的空間和隧道,亦相繼被圍上重重鐵絲網:「好似渡船街橋底個位,政府曾經四次圍封。周圍都無得瞓,街友咪越瞓越出、越『阻住人』。」街友可說是「無地可睡」。

無力感中 慶幸還有同理心
「收過市民投訴有礙觀瞻。但其實佢哋都唔想……」東哥說,深水埗楓樹街足球場曾是街友愛進駐的地點:「除咗嗰度有廁所同有瓦遮頭,主要係因為看台11點就會熄燈。其實街友自己,都唔係咁想俾人見到。」但康文署的康樂場地在疫情期間亦有封場安排,街友需再次尋找宜居的地點:「其實啲球場都冇人踢波,咪由啲人喺度瞓囉;佢哋係想要個暗啲嘅位瞓,只要有適合嘅位置,就唔會越瞓越出。」
「因為市民投訴,我哋2017年曾經幫深水埗區議會,同中大嘅黃洪教授做咗個研究,倡議喺通洲街橋底玉石市場興建日間中心。」研究同時建議在該處興建宿舍,讓街友能入住和使用衛浴設備。東哥笑言該研究難得地集合政治光譜上不同立場的議員支持,之後曾相約負責無家者資助服務的勞工福利局,以及負責處理臨時收容中心服務的民政市務局專員商討無家者政策,卻始終得不到回應。至疫情期間,社區中心使用率偏低,東哥表示亦曾向政府提議彷效類似紐西蘭政府的做法,協助街友租借賓館:「我哋甚至同政府講,唔使做到租賓館俾街友,但可唔可以開臨時收容中心?既然社區中心因為疫情而一直都唔用得,不如夜晚開返俾街友啦。」直至現在,通洲街公園裏還是滿滿席地而睡、僅以雨傘和紙皮為遮掩的街友,從中得知政府的態度:「無啊。始終都係無回應。」東哥無奈,卻無能為力。

就算無法通過像興建宿舍之類大型的項目,也是否至少能讓街友有尊嚴地在街頭生活?東哥以台北為例,談到幾年前曾率領街友到當地艋舺公園交流,發現當地向社會局登記的街友會得到牙科保健的金援,亦能獲分發屬於各自的置物袋,每天都有社工局的職員看管他們的物品:「咁佢哋就可以日間離開瞓覺個位去工作,夜晚返嚟就唔使驚自己物品俾人偷咗或者清理。」不希望如《濁水漂流》裏的事件再次發生,社協曾向康文署和民政署嘗試為街友爭取像這樣的配套:「回覆唔可以,因為佢哋擔心權責問題,好難去安排一個人看管。」而沒說出口的原因,是因為政策等同默許街友的存在:「但你默唔默許,佢哋都係會存在。去爭取佢哋有個儲物櫃或者嗰個置物袋,原來都會係一個好漫長嘅過程。」東哥和同事常想,全港約有2000位街友,佔香港人口比重其實很小。然而這會否就是政府對這群人的需要,不予以重視的原因?

很殘忍,卻必須承認從展覽無法帶走任何介入議題的可行途徑;處身大時代,特別感到乏力。東哥笑笑,想起之前幾次因通洲街街友物品被清走、協助他們與政府對簿公堂。他的落力參與,曾引來深水埗街坊指責:「『唔公平喎,街友都唔使交租,但我要供樓咪仲慘!』佢咁樣講。咁對正通洲街公園、望到街友嘅私人住宅都係得嗰啲,我就會諗,你供樓都六百萬起跳啦,擁有六百萬樓嘅人投訴瞓街嘅人…… 老實講,我唔係好明佢嘅心態。」東哥坦言只是認為人有基本人權,不論貧富、住豪宅還是瞓街,大家都是受同種法例保障私有產權:「從呢件事會發覺,社會教化好似真係爭咁啲。無論今日主角係唔係露宿者,被清走嘅係簡單如被鋪、身分證,名貴如手機甚至跑車,都唔應該比沒收。咁點解窮人要被針對?」相似的口吻,從《濁》導演Jun口中曾出現過。
因此,他更確信即使逛完展覽未必能一蹴而就、在議題上產生新突破,辦展也是必做的事。如果街友的故事能提高大眾的公民意識,甚至重新審視尊嚴、人性、自由等概念,就已經是向前的一大步:「行完展覽,希望大家對街友多咗理解、甚至愛同包容。任何一個發達嘅國家其實都會有街友。我哋係唔可以唔理佢哋,當冇事發生過。」
抬頭一看,發現「無家者也是社會的一份子!」幾隻大字就在展覽最後一塊展板上,擲地有聲。
【無家者生活誌】展覽
展期:即日至9月25日 (逢星期六開放參觀) (公眾假期不開放) (免費入場)
時間:下午2:00-6:00
地址:深水埗汝州街 269號 1樓 (近深水埗鐵路站出口C2)
*進場需預約(電話:2725 3165 / 2713 9165 或 電郵至:soco.homeless@gmail.com)
撰文、攝影:熊天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