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金鐘地鐵站出去,過了天橋,找不到前往分域碼頭的路,問問大廈保安,卻連分域碼頭都沒有聽過。位處城市與大眾印象邊緣的,除了碼頭還連同它旁邊一座屹立灣仔69年的三層白色建築,破舊的外牆滿佈歷史痕跡,其實是專門接待外籍海軍的商場。近日海軍商場傳出清拆消息,吸引不少市民趁最後日子朝聖,才發現內裏原來別有洞天:裁縫店、理髮舖、餐館、紀念品店等一應俱全。

海軍商場舊照。(圖片由SGA提供)

本地人不認識,海軍商場卻是各地海兵到埗後接觸香港的首個地方,他們對這座城市的第一印象亦由此地而生。商場原設於海傍,由軍人輔導會營運,惟97年後兩度填海,令碼頭失去了其功用,香港政府更改以短期租約形式將商場出租,令會方每隔90天就要重新申請續租。2019年,海軍商場不獲續約,須在2月6日關閉,並於2月11日正式交還給政府。

海軍商場開幕。(圖片由SGA提供)

海軍商場清拆在即,會方為紀念碼頭歷史舉辦文化藝術展覽。走訪僅餘的商店,在不同崗位打滾多年的他們各自講述這裏的起落。面對清拆,他們各有不同的態度與應對方式,卻彷彿與商場這個空間一起保留了屬於自己的節奏與時空。

Molly:「雖然很累,但很開心」

談起海軍商場的舊日歷史,這裏的人都不約而同地提到Molly。在顧客服務台工作了42年的Molly,這天不斷被到訪的遊客與記者拉去拍照,不擅面對鏡頭的她,談起昔日的海軍「boyfriends」時,卻不其然地眉開眼笑:「他們來到都會找我嘻嘻哈哈、聊天。他們記得我的名字,我卻不記得他們的名字,太多了,不記得。」

全盛時期,停泊在分域碼頭的船鑑一天多達十艘,接近一萬海員在這裏停留四、五天。Molly忙起來做不停手,替海軍買電話卡、打電話、找地圖、唱錢,一班船剛走,下一班又接着來,甚麼問題都要回答,不懂答就要找資料。「現時算起來,每天都在工作,原來這條路已走了足足四十二年。」來訪者以美國海軍為主,亦有來自澳洲、秘魯、愛爾蘭、加拿大、新西蘭、泰國等地的水手。有些與Molly熟稔的水兵喜歡逗她,問她要否一起外出,請她喝杯酒,她便回說:我正在上班呢,哪能隨便跟你外出?傻的。「他們經常跟我開玩笑。」她說道,笑裏帶點調皮與爛漫。

(圖片由SGA提供)
(圖片由SGA提供)

近年訪港的船艦越來越少,有些水兵退休後仍舊想念香港,回來後都會到海軍商場找Molly。她坐在一張淡黃色的長椅上談起昔日往事,該張椅子原屬於商場內、全港唯一一間賣酒和pizza的麥當勞。麥當勞結業後,Molly的老闆覺得將椅子棄置甚為可惜,因此將之放在旁邊讓人歇息。隨着海軍商場即將清拆,這些長椅還是免不了被丟棄的命運。被問到退休後要做甚麼,Molly笑道:「行街、食飯、打牌罷。」會有不捨嗎?「沒有辦法,時勢不同,沒有船了還可以做甚麼?以前總是有很多船,很多做不完的工作,雖然做得很累,但也很開心。」

香港才有的海軍之家 Ted只盼水兵能安坐歇息

(圖片由SGA提供)

分域碼頭和海軍商場由非牟利機構軍人輔導會(Servicemen’s Guides Association,簡稱SGA)營運,執行董事Ted Algire認為世上沒有其他像SGA那樣的組織,代表政府為世界各地的軍事水手們服務。SGA最初設於告士打道,其後建築因颱風被摧毀後重建,到了1994年再遷至現行位置。2011年碼頭旁邊進行填海工程,令分域碼頭失去了碼頭的功能,但SGA依然維持接待海軍的工作,並為水手提供往返招商局碼頭的免費交通服務。

到港的水手曾經要經過這條橋進入分域碼頭。

曾當過13年水兵的Ted,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水手的辛酸:「海上生活並不容易,大多海軍一天工作12小時,然後看似有半天的休息時間,實際上並非如此,在那期間你總有某些事情需要做。所以當他們來到這裏,我希望能確保他們有充分的休息機會。」在這裏工作多年,Ted看過最美好的事情,並非甚麼大事件,而不過是看見水兵們能夠安坐下來,透過電話或影像與家人聊天,或與其他人互相展示自己在香港的經歷與發現。

(圖片由SGA提供)

海軍商場除了為海兵設立餐飲、剪髮、紀念品店外,還提供諮詢服務。「很多人沒有意識到,水兵們其實都很年輕,大約18到20歲,當中大多數人在加入海軍前從沒長時間離開過家鄉。他們會在海上停留幾周到幾個月不等,雖然今時今日聯絡更為方便,但這也意味着,一旦家裏有壞消息傳來,他們馬上便會收到。所以SGA總有幾位人員當值,當一個水手感到寂寞、思鄉,又或是惹上麻煩時,至少能有一個交談的對象。」機構甚至為海兵們提供本地旅遊指南,帶領他們在這座城市各處探索,分享景點並解釋本地獨特節日。「看過節慶煙花的人總會驚嘆,因為他們大多數人從沒在別的地方看過類似規模的煙花。」

有些海軍退伍後會同帶家人重訪香港,當中少數人更就此住了下來,Ted就是其中一員。他自2006年搬進香港後,在此已住了16年。退疫後他選擇在海軍商場工作,不僅出於對海軍生涯的留戀,也由於對這座城市的熱愛。「現在的水手們聰慧多了,亦受過更多教育,但其實內裏依舊如一。他們也會對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出生地感到自豪,同時他們亦熱愛香港,不論來自世界哪個角落的水手皆是如此,因為這是一座如此美好的城市。」海軍商場清拆後,SGA將於同日撤出碼頭,遷至灣仔一個小辦公室,繼續為各地訪港的海軍提供服務。「自1953年以來,我們一直在這裏;自1997年以來,我們一直是各地水手們的家。」

針活下縫繫出與水兵的感情

Tony(右)與一位熟客拍照留念。

在海軍商場裏與來訪者建立多年感情的,還有福興裁縫店的王文虎(Tony)。遷店在即,位處二樓的店內有各種布料堆積,到訪的顧客偶爾抽出一件衣服,像要留下舊時光的布塊。Tony手上尚有十多張訂單待處理,他將一把軟尺掛在頸項,在店裏忙不過來,時而接顧客電話,時而看布料樣本,還坦言會留守至最後一分鐘,因為有些客人喜歡最後一天才前來取貨。

「我在這裏很久了,有分域碼頭這座建築就有我們。」談起這裏的顧客,Tony自言有點感慨:「他們真的很好,有客人來問,有甚麼合適的就替我們搬、替我們買,即使不合適也會買,來拍照留念,每個人都很喜歡這裏。這裏的顧客跟外面的很不一樣,此處商戶與顧客的關係很特別。之後我們會搬至威靈頓街,不知道將來會怎樣,但我們都要再行一步,繼續做下去。」

海軍商場近年人流漸少,但這裏最輝煌的時候,店外水兵擠得水洩不通,排着隊要造衣服,有些第一天就來,有些趁假期才來,Tony回想那時做到十一、二點還有顧客。年過七十的他,打從父輩已為海軍造洋服。要說這裏最難忘的事,卻是有次父親意外從樓梯上摔下:「海軍有一艘航空母艦,他們當中的護理隊成員替我爸爸做心外壓,怕他心臟停頓。當時有位隊內醫生,他馬上趴低觀察,看我爸爸的耳朵有沒有流血、有沒有撞傷頭。他們做了十分鐘的檢查後,救護車便來了,把爸爸送到醫院。不知是否因為爸爸替海軍服務得多,所以那時摔了下來時,除了有海軍的護理隊外,還有最高級的醫生在現場,每位都趴在地上觀察我爸爸。」

「父親對年輕的水兵甚是愛護,他會把儲下來的郵票都送給他們,把那些年輕水兵當成是小孩那樣哄,不是哄他們以賺錢,而是安撫他們,因為有些水兵第一次行船到外國,容易感到迷惘,不知道在做甚麼,我父親便會很耐心地跟他們傾談。」Tony接手店舖時父親身體已不太好,那次意外後,其父入院檢查,幸而沒有甚麼大礙便出院了。

自從海岸因填海而遠離,水兵上岸後要從西環坐小巴才能到達海軍商場,但這裏不只具有接待的功用,還如同一個永遠紮在岸上的根基,催生商戶與顧客之間的感情。「現在太遲了,如果早幾年,我還會很歡迎大家參觀。我們這個市場很多元化,不是只有海軍。我們和本地的導遊提及過很多關於這裏的事,但都未能成功讓他們帶遊客過來。現在幸有媒體幫忙將這個訊息帶出,但如果早一兩年報導就更好,讓人知道這裏有很多事物與外面的時間脫節,發現這裏有諸多舊日的事物,感嘆這裏的新奇。」

為散貨低價促銷 瓷器曾以箱計販售

政府一度要求商戶在12月31日之前離開大樓,但經SGA與其商討後,店舖得以延到農曆新年後才拆遷,有更長的時間散貨和執拾。但對紀念品店的黃先生來說,這樣的時間遠遠不足夠。「雖然這座商場由商户合資興建,但並非出了錢就屬於我們,政府現在還要求我們限時內搬遷。近幾年,美軍無法來香港,我們虧損不少,但要走一早就走了,哪會等到今時今日?政府想關閉此處也罷,至少還要給予合理賠償。我現在已60歲,再找工作也難有人聘請。」

店內販售的商品多樣,除常見的香港特色紀念品以外,這裏最受歡迎的貨品便是中國瓷器。由於價錢便宜,90年代水兵一買就是十多套,直接放進箱子送上船或寄回家,不理會花款亦不多作選擇,有些隨便用報紙包好便取走。黃先生18歲時從福建來香港,到瓷器店工作,後來老闆打算結業,他便接手繼續經營。來到香港四十多年,黃先生形容自己「整個青春都在這裏」,與不少美軍建立深厚感情,「美國水兵來買的杯子打破了,我就寄回一隻給他們,其他做生意的人會選擇漠視,但我們不會。郵寄過程中貨品亦肯定有機會破裂,破了的我都會再寄給他們,不會另外收錢,我們的『Service for Navies』是真正為各海軍服務。」

(圖片由SGA提供)

現時店內囤積的貨品,因面臨店舖清拆在即,來不及賣出的唯有以低價促銷,以前一箱瓷器賣幾千元,現在卻要降價至八十,只求有人搬走。「四十幾年的努力,就這樣毀於一旦。我要求並不多,不過是希望政府能給予我免租期、搬遷費。有人想把我的貨拿去做慈善用途,我都會留給他們,整個倉都是貨物,可以搬去哪裏?」黃先生坦言感到徬徨和不捨,又自覺無處可容身。「假如政府願意跟我們對話,我們有很多話想說。政府理應要解決這個歷史遺留的問題,覓一個合適位置讓我們搬遷。外面的舖租太昂貴,我們搬不起,加上我們對這個地方富有感情,十多年來,即使蝕本也是紮根於此。」

凝於商場裏的懷舊之風

SGA員工在平台種植了芒果樹。(圖片由SGA提供)

「一旦疫情好轉,香港將會再次看到成千上萬的海員回到香港。」Ted信誓旦旦地說,然而當那時刻真的到來時,從西環上岸的海兵已不能再到訪海軍商場。數年前,商場地下的髮型屋還接待了五六千人,沒想到那已是最後一批,店內工作的兩姊妹Nancy和Betty,在店舖清拆前數天仍在為光顧的客人剪髮,但過幾天他們便隨店舖關閉而退休。有光顧了四十年的外國顧客晚上來電,說願意替他們另覓新店址,讓他們「只帶人過去,甚麼都不用理」,但Nancy嘆道:雖然盛情難卻,但自己已七十多歲,只能無耐退休。

Betty(左)和 Nancy(右)是店內的經驗髮型師。

店內那些用了四十多年的剪髮椅、用了八十多年的托盤與器具都極具懷舊之風,卻依舊堅硬耐用。海軍商場關閉前夕,遊客絡繹不絕,爭相為此地留下最後的姿態。但即使鏡頭再多,也無法阻止歷史價值的消逝。懷舊不只是風氣,亦是一種對社會發展的抗衡。在這裏,海軍商場69年來始終代表香港服務各地而來的海軍,它所象徵的意義亦不只屬於昔日。2009年,SGA曾向城規會提出重建,改劃土地用途,該計劃在2016年獲城規會批准。然而,在2019年的社會風氣下,以美國海軍為主要服務對象的海軍商場,也難逃「外國勢力」的宿命。SGA被告知土地不獲續租,獲批准的規劃申請亦因而失效。

分域碼頭連同海軍商場,在2月11日關閉後地皮將交還政府,成為港灣消防局的新址。對此Tony無耐地表示:「每個人都心知肚明,地是屬於政府的。我們也不是每個人都全然反對政府收回土地,我只能祝福政府好好利用這個地方,他們有絕對的權力和義務,把此處以最好的方式善用。我亦希望他們捉緊時間──不要再等十多年,充分利用這個好地方,別要將其浪費。」

撰文:鄭思珩
攝影:陳恩慈、鄭思珩
剪接:陳恩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