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吉暝水
打開 Facebook 或 Instagram,非正式統計,2022 年 3 月香港最多人去打卡的展覽,(可能)係黃進曦在邦瀚斯個展的《麥理浩徑》。認識的,不認識的,很多人都去看,而且充滿期待,就如身邊文藝少女的朋友常說,「in 黃進曦 we trust」。我也很信任黃進曦能夠交出水準,但純粹看宣傳圖文難免覺得新意缺缺——你又行山寫生呀?In 黃進曦 we trust,所以我還是去了現場一趟。果然有新發現!好想問畫家:你在煩惱甚麼嗎?

黃進曦是少數我有長期跟進的藝術家。自 2016 年安全口畫廊的個展《臥遊》以來,他每有新展覽,我幾乎都會去,頗為欣賞他近年數次創作演化。礙於疫情出入境限制,無法外遊但又好想旅行,他看著 Google Earth 的街景地圖畫成了《孤高的旅程》。在疫情持續和社會氣氛交織的鬱悶裡,他又交出「斗室物遊」和「斗室島敘」系列,由描畫身外風景到借景抒發心境。山水雖然是不變的主軸,但每次展覽都變奏出一些新意,令人讚嘆。倒是今次《麥理浩徑》,容易聯想起 2018 年個展《眈天望地》畫過的九聯畫《龍脊》。又再回到香港山徑的題材,叫我不免擔心「開倒車」。
無可否認,題材是相近,甚至相同,但現場看還是細察出一些技法上的轉變。比如顏色,黃進曦早期作品比較明亮,但 2020 年《孤高的旅程》開始出現深沉的紫藍色,「麥理浩徑第八段」的大帽山夜景尤其明顯。相對用色,我覺得今次筆觸的變化更加值得注意。沿襲「斗室物遊」的小畫,他今次繼續用類似中國古地圖的海洋線條描畫水面。線條之外,他又會用圓點氣泡繪出粼粼波光。跟黃進曦談起,他提到以前視「水」為「唞氣位」,著墨不多;今次考慮到部分作品構圖,水佔的位置較多,如「麥理浩徑第一段」,所以想辦法突破單調。


水的畫法多變了,但同時樹的筆觸亦無放輕,合起來觀感就有點眼花撩亂。以往,黃進曦畫山,草坡為地,以樹作點綴。自《孤高的旅程》以來,樹的刻畫漸見加強。以「馬丘比丘」為例,山不再只是綠油油一片,而是能看得出一棵棵樹組成山嶺。來到《麥理浩徑》系列,遠觀是山,近觀見樹。樹堆成山峰,很是壯觀。壯觀在於,處理仔細入微,教人不得不驚嘆畫家的魄力。然而,山那麼大,樹那麼多,畫看起來難免有重複而密集的感覺。老是常出現的樹幹特別擾亂心神,樹丫竟像招手。在紫藍色的夜空襯托下,樹丫更形如鬼爪,甚感不寧。

這些年來,我常對黃進曦說,他筆下的風景,總能予我舒心的感覺。無論心情怎樣,看到那些山水都會豁然開朗起來。走了一轉《麥理浩徑》,我幾乎再沒有類似的舒坦,不諱言跟畫家分享。他說「放鬆舒適非我追求」,目標在於將眼見的盡量呈現出來,恰如展場文案所形容,「在風景面前,我非常貪婪」。貪婪可是七宗罪之一呀。愈加愈多的筆劃,由簡而繁的畫面,我關心的是甚麼驅使畫家多花功夫?遍山都是密密麻麻的樹,連原意「唞氣」的水都填滿了,豐富到迫逼眼球,他在追逐甚麼?還是,他一邊畫一邊尋求重複的安穩?畫家說不,他作畫時心境平靜,如砌拼圖,但偏偏畫裡卻能看出絲絲浮躁不安,叫我好想一直想追問,到底「你在煩惱甚麼?」

「沒有不會謝的花/沒有不會退的浪/沒有不會暗的光。」歌是這樣唱的。黃進曦放棄教職、全職創作以來,事業似乎頗為順暢地超展開。今次展覽更獲國際大媒 CNN 訪問報道,好像又創出一個新的里程碑。有人氣,有銷售,有展覽,有曝光,但可能偏偏沒有的,是閒暇。他最嚮往可是疫情初期,停課又不用趕展覽,只管在家畫自己想畫的東西。如今,他每天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又能夠維生,大嘆「幸福」——沒有說出的下半段潛台詞,大概是「幸福到沒有資格再抱怨甚麼」。是這樣嗎?現在最幸福,人就會變得裹足不前,但生命從來不停步。光輝只是一剎,變幻才是永恆。唯有抓住片刻,每個嚮往的片刻,才最有實感,因為「是 片刻組成永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