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銷畫記錄了香港早期的面貌,對我而言,藝術記述了歷史,歷史亦反過來豐富了這種藝術品。」二十多年來從沒離開過香港藝術館的莫家詠,曾遊走不同崗位,如今身為香港藝術館總館長的她,對外銷畫情有獨鍾。

外銷藝術是18至19世紀廣州一帶的重要藝術紀錄,在一口通商的年代,這些畫作大多由中國畫師所繪,主要對象是西洋顧客,因此在畫中結合了西方的媒介與透視法,以及中國藝術的工筆特色,形成獨特的圖像歷史。過去,研究者大多認為外銷畫作缺乏藝術性,令這一範疇的藝術常被忽視,然而在莫家詠的眼中,外銷藝術卻是引人入勝的藝術載體,盛載社會轉變與歷史線索。

帶着偵探似的觸覺,莫家詠從香港藝術館四大館藏之一的外銷藝術開始談起,從中發掘諸多歷史細節,她甚至曾經親自接收過失而復得的藏品。「外銷藝術與香港歷史和香港藝術館的關係都很緊密,因為香港正是在中外貿易的背景下產生,假如沒有貿易逆差或鴉片戰爭等歷史,也就沒有現在的香港。」

香港藝術館總館長莫家詠

由香港藝術館的第一批館藏──遮打藏品,到近年的展覽,莫家詠侃侃談起外銷藝術的故事,以及藝術館如何以創新的策展手法為它們重新定位,透過畫作重構香港早期的歷史面貌。

失而復得的遮打藏品

外銷藝術與香港藝術館的淵源,早在藝術館成立之前就已經存在。1926年,商人遮打爵士將一批藏畫遺贈給香港政府,四百多幀畫作記錄了17至19世紀英國人在華通商的活動,成為珍貴的歷史圖像。然而藏畫在二戰時不幸散佚,遺落各處,歷經多位有心人士「救畫」,至今尋得約一百幀。1962年,作為香港藝術館前身的「大會堂美術博物館」成立,順理成章地接手了這批畫作,也因而令遮打藏品成為了香港藝術館首批入藏的奠基作品。

1962年大會堂美術博物館的首個展覽──「香港政府藏畫展」,展覽圖錄以外銷畫作為封面。

戰亂時各方人士「救畫」的過程甚具傳奇性,情節精彩如電影,而莫家詠亦深感遮打藏品失而復得的價值。2006年,她被調派至外銷藝術的部門,策劃的第一個展覽就圍繞遮打藏品,亦因如此,她在因緣際會之下,接收到一幅遮打遺贈的畫作。

「這個故事我甚少提起過。」談起當時的經過時,她表示:「那時候,有人告訴我們,他持有一些被認為是屬於政府的物件,想歸還給我們。於是我們與他相約見面,還記得那天是4月6日,物主經由律師與我們接觸。那名律師來到藝術館後,突然放下了一套畫作,以長條型金色的框鑲起三幅細小的畫作。我一頭霧水,直至檢查畫作時將之反轉,才在背後找到一塊銅牌,標明是『Chater Bequest』(遮打遺贈),我才突然醒覺是甚麼回事。」

佚名
廣州十三行
約1835
設色鐫刻版畫
遮打爵士捐贈
香港藝術館藏品
AH2006.0036

莫家詠解釋,她曾在過往研究時親身見過遮打遺囑,當中記錄了遮打爵士對畫作的安排,就是在四百幀畫作背後均掛上一塊寫着「Chater Bequest」的銅牌,因此乍見歸還所得的畫作時,便能確信那的確是屬於遮打遺贈之物,也是他臨終前心之所繫。

克萊頓(畫)
廣州英國商館(仿培呱原畫)
約1840
石版畫
遮打爵士捐贈
香港藝術館藏品
AH2006.0037

外銷藝術的歷史故事 實時記錄早期風貌

收復失畫的經歷令莫家詠感到難以忘懷,她認為外銷藝術的出現雖然曇花一現,到了19世紀中已經式微,卻具有明顯的地域性,記錄了廣州、澳門以至香港的港口面貌,要是將其與當時的歷史記錄對證,便能從中發掘出有趣而重要的片段。「以前的學者常說,外銷畫作是中國畫師對於西方藝術的臨摹,卻又畫得不太相像,以至給予人一種不成熟的印象。但根據近年的研究,我們發現那時的畫師是故意畫成這個樣子的。」

佚名(畫);托馬斯.凱利(出版)
廣州
約1670
鐫刻版畫
遮打爵士捐贈
香港藝術館藏品
AH2006.0038

莫家詠修讀博士學位時,以外銷畫作為研究對象,對當時畫師的表達手法具有獨到的見解。她認為:「這是他們的其中一種宣傳手法,用以維持自身獨特的市場地位。他們採用的角度就像現在的航拍機,從高處俯瞰,景物化作平面,筆觸細膩且幼細如工筆,與那時的西方油畫大為不同。」

「由於那些進駐廣州的商人租住商館,在改建商館時需要向總公司申請資源,畫上微小的變化,就是為了記錄商館的建築差別。假如將畫中景象與當時的歷史檔案作比較,會發現我們能夠把畫作順時排列。」她舉其中一幅畫作為例,畫上繪有廣州港口的面貌,建築物前置有數支旗杆,分別掛着不同國家的國旗。「像這幅畫作,表面上看來與一般外銷畫作無異,但細心看,會發現唯獨一支旗桿上並沒掛有國旗。從當時的船期得知,沒有掛上的旗幟其實是屬於匈牙利商人,因為他們在11月13日才到達廣州,在抵步後才升旗。假如配合建築物的改動,以及荷蘭人的抵步日期,我們可將這幅畫的創作時間追溯到1782年10月17日至11月13日之間。」

佚名
廣州商館區
約1782
水粉紙本
香港藝術館藏品
AH2017.0002

出於實際的功用,外銷畫作成為了早期廣州港口的一個實時記錄,看似沒有差異的景色,其實處處隱藏了當時洋人的生活習慣。建築物的絲毫改變,除了從畫中可以見得之外,在商人的私人書信中也有所提及,兩者比對,形成藝術歷史的一個重要時代記錄。

為外銷藝術重新定位 新方法講述舊故事

外銷藝術由以往地位受到低估,到成為香港藝術館的重要館藏,莫家詠認為,香港藝術館的貢獻就在於為它們重新定位,證明它們的畫功並非粗疏俗套,亦非毫無特色,反而是細緻地記錄了18世紀中、後期的歷史與社會變遷。

最近由香港藝術館籌辦的「廣州購物誌」展覽,就配合藝術科技與櫥窗式設計,透過商店街的形式展示外銷藏品,營造一種現代購物體驗。「除了藝術本身之外,我們也想講述背後的文化背景及故事,用新的方法說舊的故事,並與生活加以連結。」莫家詠笑指,「廣州購物誌」探討當時洋人與中國商人的溝通方式,形成有趣的廣州英語,其中「long time no see」等句子,更一直流傳至今。

「廣州購物誌」展覽探討廣州英語的運用。

外銷藝術潛藏的歷史背景看似深厚,但以輕鬆有趣的展示方式,打破了學識門檻,並將展品置於不同的脈絡上講述,為觀眾提供別的觀賞角度。「觀眾能夠跟隨館長的策展角度認識展品,因為每個展覽都是一個獨立的故事。」莫家詠形容,就像館長選擇了特定的材料後,再用他的方法展示給觀眾。「當你走進一家藝術館,該館就有責任與你溝通。因此我們每次策展都設有不同的角度,讓觀眾放鬆心情,享受由館長策劃的獨特體驗。」

採訪:鄭天儀、鄭思珩
撰文:鄭思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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