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美族,為台灣最大的原住民民族;位於台灣花蓮縣光復鄉的太巴塱部落,是阿美族最大的部落、也是孵育著族人文化的重要基地;而海拔926公尺、位於花蓮縣豐濱鄉及瑞穗鄉交界、作為海岸山脈北段最高峰的,是族人所稱的奇拉雅山、又稱「聖山」。當擁不同文化背景的藝術家進入部落,所激起的是水土不服,還是一次誠實的自我對話?

藝術家們從2020年起多次進入太巴塱部落踏查。與部落文化者和居民交流後,藝術家從互相交融的經驗中進行創作。展覽除了緊扣部落文化和聖山意象,其中有很大的部分落在藝術家從中延展出對於身分認同的反思。《混血人》除了指創作媒材和作品的可能性,其多元性也是指向參展藝術家的身分背景:「英文human雖指人類,但其詞源上也帶著拉丁文humus、即壤土和腐植質的意思。這展覽就是在探討藝術家作為人類,是如何跟自然環境和土地相處、再連結土地與自己身分的關係而轉化成作品。」策展人之一盧芛說。
阿美族的聖山從哪裏來?
混血人企劃始於2020年。當時策展人盧芛和段沐以讓藝術家與花蓮在地文化連結為目標,開始進入太巴塱部落踏查;後來得到藝術家王愛眉、阮原閔、高安柏和羅聿綺的加入,兩位策展人向他們分享部落見聞,亦互相討論展覽概念;同時,他們亦與部落裏的文化創作者討論參展藝術家的作品概念,再制訂後來讓藝術家進入部落踏查的行程。盧芛形容這從一開始就是個由策展人、藝術家和部落在地文化者三方推動的合作:「主要是因為藝術家們的需求都不太一樣,例如作品概念聚焦烹飪的藝術家會去採野菜,聚焦編織的會去跟手工藝的藝術家交流;有藝術家的作品與在地村民抗爭有關,當時亦得到在地居民首肯進入祖屋探查;2020年作品展出時更得到抗爭者到場觀展,與藝術家討論成品。」三年前首階段的踏查成果被總結成《混血人:來一場野性的餐會》,展出於獨立藝術空間。

三年後的今天,踏查尚未完成。策展人盧芛和段沐希望從部落繼續擷取創作靈感,這次同樣與藝術家造訪太巴塱部落數次,每次逗留約四至五天;只是這次兩位策展人決定向前邁進一步——朝聖山進發。盧芛解釋以聖山作為這次展覽主題,有三個層次。首先奇拉雅山是阿美族起源神話的代表符號,傳說阿美族祖先原居南洋某處,大洪水的襲來讓家庭四散逃難,有一對男女跳進大臼中隨著海水漂流,數月後看見一座小島(即奇拉雅山的山頂);待水退後二人落地小島並開枝散葉,兒孫滿堂因而成為阿美族人的祖先。因此,盧芛認為爬聖山有點像踏上尋根的途徑:「其次,阿美族成年禮的活動是要來回一次聖山,因此登聖山就有著成為一個人的意象;而這次我們和藝術家也登了聖山一次,這個經驗代表著怎樣的意義,也一直讓我們思考著……」抬頭看一眼展場,盧芛續道:「我們從底下一直爬到上面,登聖山的經驗好像只有往上爬…… 但其實,這也是藝術家回溯自己身分和創作脈絡的一個過程。」像修煉、又像冥想的一次登聖山旅程,讓策展人構思展覽空間時,特意希望讓觀眾一同走進山林、或踩在土地上路徑的感覺;因此踏進場地,便已經被具象的山體、煙霧縈繞的山林空間畫像和部落餐會裝置圍繞著。
重塑聖山行經驗 緊貼部落脈動
展覽其中一大重點,是展示藝術家如何透過創作表達自身與部落的關係。像三年前已經進入過部落、擅長傳統山水畫的高安柏,當時以台灣山林的「魔神仔」傳說為靈感、透過登山經驗建構具神祕經驗的山水圖像:「相較於傳統的印象,我會想水墨畫如何連結到自己生活中的經驗;而我很快想到的就是把泥土混進去畫中、改變墨水的色調,會跟台灣的土地再多點連結。」強調與土地的連結,因為高安柏從小就在山裏長大、平常也愛好登山;而這次與土地的連結,除了呈現於高安柏使用爬聖山時所採集的雨水、溪水和泥土於作畫之上,也在於這次以踏尋聖山的路徑作概念發想:「其實也沒有特別規劃。就是一邊慢慢登山,另一邊路徑就給畫出來。一般山水畫都是定點畫一個風景,但我選擇用登一次奇拉雅山的方式畫出來,所以它的形狀會比較扭曲,因為爬山時路徑的關係而讓線條上下左右移動、視角一直變換。」

高安柏的三件作品,從展場左到右排列就像從山外面進入到山裏頭、到達終點再下山:「最後那張明顯煙霧彌漫,圍繞在我們中間紮營的地方、也有點像一棵樹的意象。當時族人有分享一些部落裏的神話故事,所以畫上會有一些貌似奇怪的東西在旁邊圍繞著,因為我覺得當我們在講故事的時候,故事裏的角色、或者整座森林都在旁邊一起聽我們講他們的故事。」而畫作顏色逐漸變深,也代表天氣越來越差:「大洪水的傳說,跟當時我們身處聖山的狀況有點像……因為當時雨很大,濕透了的大家不僅難以前進、甚至有點呼吸困難。」混合著對大自然和土地的敬畏,以及對於神話的著迷,回家後高安柏看著衣物沾到的泥土和雨水,讓他感覺到即使沒有刻意,那次與土地的經驗還是會跟著自己回家——無論有形還是無形。

除了高安柏,另一位同樣在三年前已經進入過部落的羅聿綺這次也沒有缺席。創作興趣一直放在食物和表演為主,羅聿綺三年前的作品就融合自己閩南跟客家的背景,以自己很喜歡吃的麻糬為切入點。在客家文化中,麻糬通常被視為甜點;然而三年前踏查後,她發現部落裏的居民視麻糬為主食、與豬肉一起搭配,叫她驚訝非常。這啟發她三年前創作出一個實體餐會,把麻糬放在植物的貝殼裏邀請來賓進食;從貝殼中抽取麻糬出來進食的過程中,其沾黏性的拉扯狀態有一種隱喻著文化交融的狀況——到底誰的麻糬吃法才是對的?她沒有為誰「錯」誰「對」下判斷,只是把文化衝擊的震撼所帶來的自我省思,繼續投入三年後的創作。


自首次在部落踏查後,她便選擇一直待在太巴塱部落裏生活和工作。在部落生活期間,她留意到居民很常聚在一起生火;例如煮食時會直接把馬鈴薯或玉米等丟進火裏面燒,這同時也是部落裏人與人之間維繫關係的一種方法:「燒完後表面上來看像一顆黑炭,但其實把表皮切開裏面還是完好無缺、能吃的。」段沐表示這樣的經驗對羅聿綺平常的飲食習慣來說雖然很不一樣,但這個衝擊卻給了她靈感進行創作。三年後的她,在展覽的開幕表演帶來當天剛好在太巴塱部落燒完的食物,講述他在部落裏的飲食經驗之餘,也邀請觀眾切開並食用這些食物;食用完畢後,他把觀眾吃剩的屑屑搬到展場裏置放著成為作品。如果說羅聿綺三年前是以藝術家角度辦餐會,這次她則是以「半居民」的角度、牽涉更多部落裡鄰里參與合辦的派對:「這次創作期間,她是真的已經生活在裏面,所以很多媒材的選用都會受影響;例如像食物也是與族人一起做出來,選用的檳榔葉也是在部落裏很常會使用,連桌子也是跟族人一起完成的。這是我們都很希望看到的合作。」盧芛和段沐直言她的作品與部落的連結,是這次展出的作品裏最深的。

擷取部落啟發 連結自我身分表達
不同藝術家回應部落文化和詮釋作品的手法,顯示他們跟部落的距離;而正因為藝術家背景不一,他們在作品投放的視角、以至對於自我身分的反思所營造的張力也因而大相逕庭。三年前同屬首批進入部落的藝術家王愛眉,被胡台麗教授的紀錄片《讓靈魂回家》(2011)深深吸引;影片裏記錄著太巴塱裏、花蓮阿美族原住民有紀錄的唯一古屋,有著三根本來放在戶外空間的樑柱。1958年的溫妮颱風把房子吹倒,中研院民族所博物館認為讓珍貴的文化資產置於戶外,容易被天氣毀壞而收回。後來阿美族人認為屬於民族的東西被帶走,等同把他們的文化帶走,因而向中研院抗議:「這是他們存在著的拉扯,也就是文化歸屬的問題。」

作為比利時和台灣混血兒,王愛眉從小兩邊走;三年前,她把自己的文化身分與這事件連結上,當時她依據照片,以半瓷半土的方式進行復刻,把原以木頭為媒材的樑柱轉化成陶片作品。當時她讓觀眾帶走這些碎片,讓他們自行決定它們應該回到何處。「到今年我們去爬聖山,算是跟太巴塱部落加深了一層連結;她重新做了這些陶片、用繩子穿起來,做成像是一個胎盤的形狀,讓這些陶片回到母體的感覺。」從三年前的《一方安身之所》演化成今年的《地臍》,新媒材的加入顯示王愛眉心理狀態的轉變,尤其對於自我身分的探尋和追求;繩子是眾人爬山時賴以連繫彼此的依靠,也像網子一樣保護土壤;一直渴望尋找到自己的歸屬之地,王愛眉同時也藉作品抒情,希望人與文化的本原不要流失:「她相信沒有土壤,也就沒有文化。」策展人道。
這邊廂有藝術家守護土壤,那邊廂則有藝術家創造土壤。林安琪作為這次展覽特別的存在,為與Matěj一樣是新加入、同時也是唯一一位沒有隨大夥兒進入部落踏查的藝術家。其作品《她可能來至__社》為雙屏影像,擁泰雅族背景和酷兒身分的林安琪,首先為觀眾帶來一個口傳故事:「相傳泰雅族的深山中有一個女人社(Temahahoi),女人有某種超自然的力量能與蜜蜂溝通、也能無性生殖。」這個傳說對於林安琪的意義,在於其像一個酷兒烏托邦——一個在歷史和地理位置均不會找到、投射著不同於主流論述異性戀世界觀的地方。其中一段虛擬空間的數位影像,不僅為林安琪對於這個烏托邦的想像,其地形和片中出現過的物件均與其原民背景連結著;

第二頻道的行為藝術影像,則帶來另一個口傳故事:「林安琪在新竹的鎮西堡部落踏查過程中,透過在地族人得知日本在日治時期期間,曾送來一個有毒的黃銅鍋讓族人沒法生育。」雙頻道作品以歷史性和神話性的角度互相呼應,再分別透過行為藝術和數位藝術的雙影像交叉說故事,搭建曾經歷離散、不斷追本溯源著自我身份的林安琪,內心所渴望到達的安心之處。「林安琪想表達的其實蠻多的,尤其其原民背景——父母輩在部落成長,而後輩雖在都市長大,但對部落的懷念和希望回去的情感,多少還是存在的;這種對於部落的情感拉扯,是在他們這代人身上會看到、屬於這時代的一種文化狀態。」段沐直言即使林安琪沒有一起進入部落,其作品與本次展覽主題的連結,其實不言自明。

追本溯源 也別忘了聚焦當下
步出展場,盧芛和段沐繼續在電腦上動動手指,進入其籌備超過一年、特別以3D建模打造的網上展場到處游移。網上展場以登山為概念設計,讓觀眾從底層(展出2020年的數位版本作品)、第二層(是次展覽的數位版本作品)到山頂(為祖先貢獻的祭典儀式)慢慢拾級而上,除了以較為趣味的方法帶領觀眾參與爬山的感覺,也是以更顯淺和趨近新媒體的手法,展示一行人三年來踏查的成果、以及藝術家創作的轉變過程:「三年前踏查時的深度,其實沒有這次來得這麼深入;上次比較像是起點的狀態,這次相對來說更完整。」段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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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踏查除了加深藝術家對於部落的認識,也同時讓他們自己對於當下的視野、想要追求的東西更清晰。像笑言自己從小就是個愛到山裏跑的「野孩子」,高安柏認為即使由族人帶領探索部落和登山,也不會特別覺得跟他們有「你我之分」,因為大家始終是在同一片土地上:「台灣就是個有很多來自不同地方的人聚集的地方,除了人類文化上、也出現在山岳文化上;像日治或不同時期,奇拉雅山都會被賦予不同名稱,而玉山也有好幾個名字…… 互相在這裏認識彼此的文化、交融而變成一種新的東西,這就是當下台灣的文化。」也正如從聖經中以色列人和迦南人的衝突故事切入、探索基督教作為外來文化來到部落之後引起改變的阮原閔;專注手工藝範疇的他在踏查過程中,曾詢問部落裏的耆老有關某些花紋樣式的歷史意義:「但每個人所講的都不一樣,在他聽起來像是臨時編出來那樣;他從而思考,要找到真正的原住民文化土壤是甚麼,可能很困難;也許根本沒有人知道,最原本的到底是什麼。」阮原閔曾想探討何謂「真正」的文化本原,然而他慢慢發現所謂的「真正」,可能根本不存在:「因為所有東西都是隨著時間在演進——衝突、融合、然後產生新的可能性。所以他後來也不覺得一定要回到所謂最根本,反而專注在當下回看歷史、再看未來,比較重要。」
「我的當下嗎?還沒覺得已經完成展覽呢。還是有種一直在過程裏的感覺。」盧芛笑道。正如策展人們也覺得自己依然在山腰、還沒登頂;我們身處的地球、環境、土地在變,人也隨之一直在變,包括對於自我身分的思考。追本溯源地為「我是誰」進行踏查尋找答案,也許是每個人一輩子的功課。
撰文、攝影:熊天賜
混血人 Humus
日期:即日至 10月15日
地點:台北當代藝術館(台灣台北市大同區長安西路39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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