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世紀第一個十年將盡,一個冬夜小聚上,偶見一位穿得雄姿英發的年青人,身擁毛領子灰斑風雪大衣(fur-trimmed parka),彷彿雪中的夜歸人,一看便要叫出周公夢蝶的句子:「讓風雪歸我,寂寞歸我」。往下打量,年青人穿的是稍微過膝的baggy pants,束腳,再往下是一雙有點滄桑的長皮靴。

我連忙看他頭上有啥 headgear,會否是那頂亨利八世的 Royal Tudor hat? 幸而他青絲綰髻,未遑戴冠,否則一身便是 John Galliano 2008 秋季天橋走將過來的男孩!一盞茶時分,年青人寬去大衣,骨格精緻,撤去髻子,青髪披臉,往後一甩,卻原來是個花俏女孩!

Galliano 那季做的男裝,自云靈感靈魂來自那張Hans Holbein the younger 畫的亨利八世帝王之像。那張帝王像,真跡隨帝宮燒了,但我們俱在書上網上博物館廊上看過忠實與不忠實的幅幅摹本,聖顏許有微異,唯衣冠絡帶全然相同。

獨愛享利八世與拿破崙

Galliano 今世未有因緣恭繪帝像,可卻會為眾生(those with good disposable income)剪裁帝王衣裳,誰曰不宜?其實除了亨利八世外,他也愛死拿破崙啦,在 Christian Dior 掌舵期間,便做過 Napoleon Bonaparte 系列,秀後謝幕便索性以拿帝裝束示人,腰微弓,謙卑領受front row 平民的掌聲。Joaquin Phoenix 看了,如不倒抽一口涼氣,也要霹靂猛喝一聲精彩!

我們憑後見之明,當然曉得,拿坡崙風雲過後,放逐 St Helena,而 Galliano 的功業(也幾乎)隨著本世紀的第一個十年而風流雲散,跟拿坡崙一起乖乖守在歷史遺址的那一邊,靜賞逝去的波譎雲詭。

2010年及11年間 Galliano 在巴黎酒館屢屢醉酒,謾罵酒客與途人,語涉衣著相貌性別黃皮膚及猶太痛史,給逮着,送將官去,官說 Galliano 的言行不足以證明他是 ‘un theoricien du racisme anti-juif ou anti-jaune’ (大意是「反猶太反亞裔的種族主義理論大師」),但已是 ‘le racisme et l’antisemitisme du quotidien, des parkings et des supermarches’(意謂「在停車塲和超級市場間生活日常的反猶太種族主義」),罪成,罰款(還要緩刑)了事。當然,更大的懲罰是 Christian Dior 立時送上即炒魷魚,旗下 John Galliano 自家品牌也得拱手讓予副手掌舵。Dior 換來了 Raf Simon 的新朝代,那邊廂,Galliano the brand 如殘碑尚存,Galliano the person 卻消失了,今天我們會說:Cancelled!

一念天堂一念地獄

Kevin McDonald 紀錄片新作 High and Low: John Galliano 忽地將 Galliano 身歷的高高低低捎回人世和世人的視線之中,影片早前在倫敦和紐約公映,口碑大佳。此片去年在我們 Movie Movie 的 Life is Art 系列中上過,余孤陋,便那麼無聲地跟 Galliano 擦身而過。當年黑澤明的《天國與地獄》,英文戲名即叫 ‘High and Low’,主人翁沒有來回地獄又折返人間,卻是一念天堂一念地獄。Galliano 𠮟咤當世,給 cancelled,給打入冷宮,於他而言,自是煉獄,可我輩凡人看在眼裏,他的煉獄卻還屬天國,遙不可綾瀨!可不是嗎?這幾年他雖沉潛影寂,卻只是夕惕若厲,隕落過後,倒轉會去了 Maison Margiela 掌其帥印。

今春 Margiela 在巴黎秀展出的 Artisanal Collection 認真巴巴閉,玩的是人體曲線極至和 Brassaï 的午夜巴黎。先是讓獨臂歌手Lucky Love 揚起靡靡之音,歌辭中居然有兩句不聽話的話: ‘I could be better on my own. I don’t need your love!’ 可是,我們不死心,還是一愛情深愛下去。然後款款走出來的模特兒,位位臉上化了個搪瓷娃娃裝,驕矜遠人,吹彈可破。腰間一律狠狠嵌着束腰,讓上身乖張,如飽滿的錦緞汽球;下身飛揚,直是雲裳做的malformed body。人便如一樽樽沙漏時計,計算著逝去的,盤算著剩下的幾許。女的更嫵媚更母性,飛揚的盤骨和高翹的豐臀如從前的裙撐(crinoline),明示暗示著未來可懷的骨肉,人類尚未計時的未來。

壓軸的模特兒是英國演員Gwendoline Christie,身高6尺3,更是 plus plus size,恢宏宇宙。偶爾走出一位穿的是透明紗裙,關鍵部位竟瞥見 bushy pussy?Galliano 一笑:「那是 pubic wigs,或曰 merkins! 」我們俱樂透啦。

評論界大賞此秀,如雷轟電擊,Vogue 上Joycelyn Silver 的說法是 ‘a work of genius that has given the fashion industry a much-needed jolt of electricity, like in late-nineteenth century Parisian street lamps.’ 那是午夜巴黎𥚃的一堂亮麗,秀塲還要是半夜三更的 Pont d’Alexandre III 橋下,那兒自有Brassai 鏡頭下的夜遊夜色,但他拍的恐怕少有如 Christie 一類的 plus size,且是貓行傲岸,我倒想起 Luc Beeson 差不多十年前的黑白之作 Angel-A,女主角Rie Rasmussen,天使身高5尺10,片首便在那橋上縱身跳下去,給矮小男主角救回一命,濕漉漉地給拖到橋下,應該離 Margiela 的秀場不遠。

天才自戕無可挽回的McQueen

那麼,十有三年過去,Galliano 守得雲開,終獲uncensored 了?其實,我們早已少了一位 Alexander McQueen,天才自戕,無可挽回,我們還捨得撇下 Galliano,任其永續 cancelled? Dana Thomas 年前為二君寫的傳記題作 Gods and Kings,彷彿天上神祇,地上人皇,盈盈相看!我們呢?一介凡人。

恰在 Galliano 罪成那一年,法國老牌theorist (即當日法官口中的 ‘theoricien’) Alain Badiou 給學苑中人指控 antisemitism ,便寫了一篇長文討論法國的 antisemitism,他的說法非常合於當日法官的銳見,將 antisemitism 分成兩種,一種是針對納粹迫害猶太人的歷史,旁及盟軍在二戰初段的袖手旁觀;另一種則是對以色列的一切批評(又或支持巴勒斯坦的任何言論),一概不由分說,視之為「反猶」。

前者是關乎道德的 humanity,後者則是中東政治土地民族的現實考量。當天(今天只有更熾烈吧!)法國穆斯林和自由派知識人多同情巴人的Second Intifada,跟右翼的一邊自多交鋒,思想的、理論的、武力的。Galliano 未見得參與其中,但人在巴黎,在酒館裡罵過那些話,自當罪成,法官也只視之為 quotidian 的凡人語,罰過了,但凡人還要永遠 cancel 天神?Margiela 秀後,天神還是躲在帷冪之後,默默窺祠人間。

前年女皇先逝,Galliano 是陛下御前司令勳賢(CBE),提筆寫下了他的戀戀不捨,禮讚的是陛下的衣櫉和風韻:‘Her Majesty was a beacon of Britishness, dressed in colors of joy and optimism.’

他自己又何嘗不也是 majestic,dressing the world in colors of spectacle and splendor!?

撰文:劉偉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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