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聽說過這個網絡熱話嗎?
有說香港的低氣壓,來自高人設計的風水局:「…… 毒蛇陣,例如喺西九附近嘅一個蛇頭,蛇脷係西隧,過咗海就會繞過中山公園,中間圍繞孫中山先生嘅銅像…… 有關幸福、錢銀,總之好嘅嘢都會送走曬。背向維港,係一個異象……」策展人陳文俊(阿真)看着展場笑道,下刪N字從網上所習得有關「毒蛇陣」的相關資訊。
然而孰真孰假,風水玄學從來信則有不信則無。自言擁零風水基礎的阿真,卻選擇在半虛半實的都市傳說上,發展以源自道教的中國玄學為形式的策展概念:「呢兩年嘅社會氣氛,令大家接觸咗好多新知識,同玄學有關嘅『毒蛇陣』就係其中一樣。於是我好好奇,想知道有冇可以應對『毒蛇陣』嘅方式。」風水作為眼不見的能量,如何能貢獻香港?
展覽名稱「微明」源自《道德經》第36章,該章闡述有關「隱藏的策略」與「物極必反」之定律:「能量係一種循環。有啲嘢必然會發生、而我哋係改變唔到,亦即係物極必反係一個必然嘅時候;我哋只能盡人事聽天命,靜心等待能量嘅流動。」阿真認為在「待機」的時間,最理想的做法是韜光養晦:「因為照顧好自己,先可以走更長嘅路。」透過風水師花千閔協力,五位藝術家交出各自的創作,以「風水藝術」為形式回應當下香港,合力「化毒蛇為靈蛇」。
無明裏如何見微明?
阿真曾在網絡上收看風水師解釋,要拆解「毒蛇陣」,必要依靠有能有財之士,製造完美的玻璃罩保護孫中山像,同時在裏面種植名貴的藥材或植物,才能產生醫治香港的「靈丹妙藥」,令「毒蛇陣」搖身一變成「靈蛇獻瑞」的福陣:「我覺得成個思考嘅邏輯就好似藝術創作,亦同空間思考、甚至如何轉化而呈現呢種思考係有關。」展覽欲呈現的,就是「風水救港」在於阿真的定義:「希望香港人能夠透過藝術同風水,為自己嘅思緒排解,先照顧好自己;因為照顧好自己內在,先可以幫到身邊嘅人。」

尋找解答前,先縱觀都市傳說裏被「毒蛇」騎劫的城市面貌。裝置藝術家鍾正作品《用完即棄 #003》,是一幀從飛鵝山遠眺維港景觀的相片,展於入口處引發無限聯想:「佢多年來一直思考關於資本主義或者意識形態嘅建立,而今次選擇呈現嘅,係佢眼中香港嘅現況。」角度的選取、所囊括的部分九龍和港島標誌性高樓、分不清朝夕的陽光…… 沒有言說的細節,製造各種開放性的閱讀方式。至於因反光而產生如霧裏看花之感,則帶出相片內容與展示物的材質間密不可分的關係:「石膏板喺建築時一般用嚟間牆,佢嘅特質係十分脆弱……」

話音剛落,便瞥到了照片上出現刮花狀的痕跡:「搬運過程入邊無論幾小心,都有機會造成作品嘅損壞;作者未必係蓄意想造成一啲意外,只能夠講係佢意料之內會發生嘅事、或者係作品本身附帶嘅嘢。」阿真表示作品應用了玄學裏「山醫命卜相」五術裏之相學,以宏觀手法呈現當下香港的「外相」,為展覽深入個人「內局」起承上啟下的作用。
混沌裏掌握節奏
牆身有裂,提示着牆後有機會波濤洶湧。踩着亂流踏入展場代表「內局」的部分,阿真目標旨在建構一種生活氣象,如像家居的空間,貼近觀者內心:「當然『家』嘅意象都係直指香港,我自己希望藝術家透過創作能夠抒發情緒,亦希望觀眾睇完藝術家嘅作品,都會有一啲自己抒發嘅方法、方向或共鳴。」本就擁獨特形狀的歌德學院展廊,為展場設計提供得天獨厚的條件。阿真與花千閔師傅商討後,就畫廊的三角形結構設計出「三合局」:「三角形喺風水入邊係屬於五行嘅『火』元素,對應藝術、美學同吸引力,呢個格局嘅能量流動亦抗衡緊一啲有權力嘅嘢。」為加強「三合局」的能量,除了刻意製造間隔,阿真亦特意安排土色系的家具佈置。

陶瓷藝術家伍嘉浩的作品《再生·重構過去》,是作為深入「內局」前的預告:「佢睇返以往嘅創作,揀咗一啲出嚟打爛佢,然後重新組合燒製;佢重複咗呢三個步驟超過四次,而形成呢個好似球體嘅作品。」伍嘉浩的創作過程,充滿不斷的破立交替;正如玄學和道家,就是高舉永恆不變的能量流動為世界定律,亦為追求完美、同時推動人類思考的過程。
擁化學知識背景的伍嘉浩,在創作期間向阿真提及「布朗運動(Brownian motion)」理論,讓他找到化學、創作與玄學間的微妙關係:「點先為之一個equilibrium、理想嘅狀態?佢覺得就好似布朗運動所講,所有事物都唔係有指引地活動,而係永遠都處於一個混沌嘅狀態,但大家又會喺適當嘅時候fit in 入去。」所以伍嘉浩在設展前一日仍踩着死線地進行創作,代表依然在亂流中追求平衡:「基本上所有事物都會係咁樣,惟有盡人事聽天命。如果有啲事情我哋盡咗力嘅話,就由佢自己flow啦。」
「三合局」構建「內局」釐清思緒
設「三合局」,必先找到「立極點」:「即係『Positioning』。喺呢個空間入邊,我哋攞到嘅中間點;或者基於啲乜嘢而做風水佈局。」在這個「三合局」裏,「立極點」正落於像小客廳的角落。先迎來木工藝術家陳曉彤的聲音裝置《八分休止》,坐在出自她造工的木椅上,隨即進入八分鐘聲音療程,耳筒裏的全是她做木工時發出的聲音:「有啲學生反映俾佢知道,原來做木工嘅磨擦聲係好治癒。所以佢想製造個舒服嘅環境,進行一個類似冥想指導嘅體驗,順便等觀眾休息一下。」

如陳曉彤過去兩年專注於木工創作上,彷彿在情緒起伏時找回平靜,她亦把這樣的經驗寄託於坐在木椅上的觀眾。有趣的是眼前螢幕所播放、以及與鄰座相連的,均為別的作品。高度干擾下,如何專注?「過去做冥想嘅時候,了解咗點解和尚會一直打坐;當人死去之後,會先去到一個叫『中陰身』、亦即死後到生前之間嘅狀態。」阿真形容是一種身邊、甚至自己內心都充滿干擾的混沌狀態,又同時準備步向未知的階段:「冥想導師同我哋講,所有外來雜訊,其實反而係幫助你專注嘅媒介;佢係殖入緊你嘅意識入面,叫你更加覺察自己嘅內在、狀態。」認清環境阻力、繼而四兩撥千斤成為讓自己進化的助力;如斯高明地轉化負面情緒,絕非兒戲之事。

欲掌握如臻化境的覺察能力,先要釐清當下自身的情緒狀態。上文提及的影像是現於日本進修的黃美諺作品《陽光照常燦爛》,與同出自她手而置於展場另一邊、一組6幅的畫作《若芽色的你》互相呼應:「從影片作品可以見到,佢鍾意捕捉燦爛嘅事物、用美好嘅方法處理畫面。」但阿真看到的,是快樂的表面下藏着、獨處異地遙望故鄉的情緒:「會唔會反映緊佢喺海外嘅一種孤獨?入邊牽涉到好多情感,可能係記掛、孤獨甚至憤怒,係頗為複雜嘅一種情緒。」他沒有把話說死,希望觀眾從畫面構圖和顏色安排等細節裏尋找線索。至於畫作,其欲表達的情感算是較為明顯:「《若芽色的你》,同『Rose coloured Glasses(玫瑰色的眼鏡)』呢一個短語有關,意指人過於樂觀、心境天真無邪。」黃美諺獨處在北海道時,內心狀態與身邊綠意盎然的大自然環境對不上,像戴上了有色眼鏡。若芽色是北海道春天開花時,植物呈現的顏色,與難以忽視的黑色產生強烈對比,補充影像作品所表達稍為內斂的情緒。

五行混亂?借「墓庫」抒情
一睹過「內局」,阿真把我帶進「墓庫」裏。玄學所說的「墓庫」,有說為五行陰陽所表現生旺死絕的狀態;所以同時稱為墳墓與倉庫、因其沒有好壞之分:「如果出面係一個客廳,呢度就好似雜物房,有豐富嘅資源。打開咗之後,有機會『山泥傾瀉』、但又有機會搵到你想要嘅嘢。」吉兇以喜忌所定,何時為「墓」、何時為「庫」,視乎該人本身的八字輕重。中和為美、偏黨為災,驟耳聽來依然圍繞尋找平衡為目標。

整個「墓庫」由藝術家Fly擔綱負責,以五行元素設計五份跨媒體作品,當中以「龍」作符號串連:「華人文化入面,龍代表住權力、生命、重生,一個好強嘅象徵。」靠牆置放的四件作品均為複製品,因為原作品已被Fly分別置於各處被阿真稱為前朝(意即「過去式」)的空間。牆上的影片就是「空間介入」的實況,阿真表示原希望在置放過程中創造具能量的風水擺陣,而曾配合計算時辰、立極、擺局等細節,然而某些空間的介入需掌握時機;未能百分百配合的情況下,只能按風水師意見,輔以影片加強能量或意象的呈現,盡量在玄學理論和以藝術展現情懷間取得平衡,讓作品同時表現像祭品般的效果。

「水」元素的作品是一盅稱作「聖水」的液體,被置於某處已廢棄的污水處理廠:「好似有種期盼嘅能量同存在,希望被廢棄嘅地方可以再次有返一種生氣。」最令人好奇的,大概是這盅黃色的「聖水」是否大家心裏想的那種,阿真只是笑笑:「我哋同風水師傾過,究竟乜嘢水喺能量上面係最強…… 反正如果我哋用龍去做比喻,呢啲就係龍嘅口水喇。」「土」元素的作品則為一顆由英國國民(海外)護照摺成、呈仰望狀的龍頭,被Fly置於某處防空洞,裏面有一個祭壇:「好明顯係以前打仗嘅人,為城市入邊某啲事情作祈求祝福之用。」影片裏標誌着生命源頭的龍頭由左至右移動,呈現如日晷的模樣;模型擺動時,龍頭上的角在某些角度看來會被陰影遮掩,讓觀眾產生像男性性徵的錯視感。Fly欲借此玩味的手法,勾起觀眾對龍作為華人文化裏權力和生命符號象徵的原始想像。

「火」元素的作品為由膠粒砌成的雕塑作品。心水清的觀眾大概會認出,作品上的膠粒常見於運動場的泰坦地跑道:「Fly 有自己閱讀同思考歷史嘅一種特質同強項。佢發掘到運動場有一條一英里嘅起跑線,而一英里賽跑係殖民時期嘅一個運動項目,現時其實都仲有保留。」在Fly眼中,一英里起跑線和400米的終點線之間,似乎是尚未被定義的空間。他以膠粒砌成「龍爪」型界石作為區隔,突顯這奇特的空間。「金」元素則體現在形狀和顏色均為詭譎的氣球裝置,底部置放一枚常出現於生死儀式的「前朝一元」作定位:「作品牽涉Fly嘅憤怒,亦呈現佢所認知當下嘅狀態;佢打咗啲氫氣入氣球,令佢如不倒翁咁屹立不搖。」阿真故意留下伏線,只說從氣球設計、一元硬幣到情緒之間的連結,均能從時長本僅約幾秒、卻被Fly拉長至5分鐘的影片裏找到線索。
打從進入「墓庫」開始就被一連串像唸經機的人聲縈繞,原來是來自展場正中代表着「木」元素、一份像墓誌銘的裝置作品。平板電腦上展示一則屏幕錄影,顯示Fly以廣東話輸入法寫出一段貌似毫無章法可言、行文卻又自然如流水的「經文」:「就好似佛教所講,一種將內心戾氣化解嘅過程。最神奇而有趣嘅係,呢個打字實驗出到嚟變咗一篇好似佛經咁嘅文字,呢個結果唔係佢可以預計到,而係個世界俾佢嘅嘢。」阿真表示細心聆聽的話,會發現不止一把朗讀的聲音,也有各自投射的情緒:「最勁嘅係詩人前輩洪慧話我哋知,喺辭海嘗試搵番個別嘅字詞,其實都係有意思!」他說。

阿真表示,風水師其實本有計算過代表五行的各份作品應被置於何方:「例如『土』元素其實應該放喺中間,但最後放咗『木』元素,因為『木』剋『土』。」「墓庫」的五行擺放出現混亂,其潛藏的力量不也就難以發揮嗎?阿真卻一派輕鬆:「呢個的確係一個消解嘅過程;但正正體現緊藝術家呢個時期,內心嘅矛盾同複雜:雖然有機會令佢可以抒發情緒,但仍然有嘢未放下,可能係憤怒、沮喪……」

「信念創造實相」
阿真補充Fly原擁建築相關的學術背景,對風水玄學的採信有所保留;然而最後選擇參展,Fly的一席話令阿真至今仍印象深刻:「『如果我呢個唔信風水嘅人都參與,證明我無力感係有幾重。』佢係咁講嘅。」他坦言展內擁如斯情緒的藝術家,其實不只Fly⼀人。尤其在非各樣情緒均能宣之於口的氛圍,作品更有機會與心領神會的觀眾連結:「我諗喺往後嘅歷史文化發展,呢啲作品都保存住一啲呢個年代、啲人嘅情感同思緒;後人睇返就會了解,原來呢個時代嘅樣貌係咁。」
與同場展出的陳曉彤一樣,專注在展覽創作,算是讓Fly較為心無罣礙的時間:「呢個展覽反而令藝術家多咗個寄托,嘗試做一啲野、好似祈求呢啲嘅能量,會唔會真係可以幫到自己、甚至香港。」阿真一再強調要相信物極必反,盡人事聽天命:「唔需要掏空自己㗎。我相信大家都嘗試緊,去搵一啲方法抒解、調適同照顧好自己嘅內在,繼而搵一個出路,尋找信心同希望。」

分別前,「真師傅」加送六字真言——「信念創造實相」:「當我哋相信一啲嘢,心境就會改變,可能連我哋眼見嘅現實都會改變。」
撰文、攝影:熊天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