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估張愛玲會覺得我拍的《傾城之戀》有些搞笑、《半生緣》她應該也覺得可以,《第一爐香》對得住她,應該不會駡得我很厲害。電影忠實地反映(文學)作品的氣質與情感,但沒有超越文學範圍,所以她應該也不會恭喜我。」—— 許鞍華

燃一縷香,白煙裊裊。滿室氣氛顯然比許鞍華平時燃點尼古丁的風味來得陌生,她為即將開始的專訪保持警覺性的風度。畢竟,觀眾看了/未看她新戲《第一爐香》而批評謾罵的,比她每天抽的煙,還要兇狠。

「幾十年來何以屢敗屢戰拍張愛玲?」我向眼前的死侍,單刀直入。

「不是故意的,好多時爭取都拍不成。《第一爐香》因為有人買了版權找我就拍囉,而投資者也是一位張迷。」許鞍華總是老實得不掩飾半分,都活到近75歲的人了,還要討好別人嗎?

「我不覺得拍張愛玲是一件好榮幸的事,第一次(《傾城之戀》)拍得不好,難受卻接受;第二次(《半生緣》)好啲但仍然好多人鬧,不過無事。現在我老皮老肉又覺得無事,我有啲底氣自覺拍得唔差,技術有水準對得住觀眾。」許鞍華坦言,若非覺得如今拍戲好難,拍文藝片更難,否則她寧願閉關,而不會露面宣傳。

有「底氣」的許鞍華:謾駡?無事

不過,要伸手摸神的光環,這高難度動作注定是一種冒犯。張愛玲對許多人而言,是一種宗教。

「覺得我能夠接受、甚至忍受別人罵我。但他們的執着與激烈是我沒有想像過的。尤其是內地我都有一點嚇親,為什麼他們看事情只看到單方面而並非探討問題?完全覺得自己正確無誤,完全冇商量與討論餘地?」許鞍華不吐不快。

偏偏,從影四十載,許鞍華三拍張愛玲,《傾城之戀》、《半生緣》到祖師奶奶23歲的成名作《第一爐香》,都經歷萬箭穿心千夫指,但許鞍華總是横眉冷對。

去年,許鞍華獲得第77屆威尼斯電影節授予的「終身成就金獅獎」,成為全球首位獲得該獎項的女導演。她處「神壇」位置,拍另一「神壇」的神,卻受到謾罵,反而許鞍華一貫的冷靜,反而覺得從神壇被拉回人間,活得更自在與真實。 這次還找來作家王安憶當編劇,一同「二創」了電影後面三分之一的情節,是關於主角結婚後的墮落生活與結尾,藝高人膽大。

「劇組拍的時候不是好覺(壓力),因為拍戲本身已好大壓力。最大壓力來自演出。」但這次面對的壓力不同,因為網絡發達,《第一爐香》由選角一刻到拍攝、上映一直被「張迷」挑剔,彭于晏一身肌肉不似「面無血色」的二世祖就算了;被指氣質薄弱的女主角馬思純甚至被駡到精神衰弱要吃藥,最終因藥物影響身型腫脹、演出恍惚就更被駡得狗血淋漓了。許鞍華早前接受文化人梁文道訪問,也概嘆:「早知道網友的力量就換角。」

像一場「找不到兇手的兇殺案」

許鞍華形容,小說《第一爐香》像一場「找不到兇手的兇殺案」,看完後並不舒心。「悲劇的作用是抒發不能解決的感情,這個故仔是很悲但無從抒發,反告訴你人是不能超越痛苦(suffering)的,你話幾難過?」這不是一貫張愛玲式情感迷宮嗎?她的尖酸文字讓讀者越鑽越入,無法走出命運的死胡同。

「我其實覺得改得幾好,當然張愛玲的書粉好難接受,好難投入後半部延續的部分。我估計錯了張愛玲書粉的忠誠,某程度也太自負了。」許鞍華正色道:「其實觀眾可以從電影去欣賞不是只從文學去比較。」

許鞍華還講笑說,「拿破崙也沒有試過兩次滑鐵盧」,而她卻經歷了,以前會傷心,現在豁然看開。「加插男女主角婚後的生活,因為小說寫到的是錯綜複雜的關係,沒太大戲劇性(drama),我就好奇人性,好奇他們婚後才開始的關係,個個扮無事究竟有無事?係有事嘛。於是循他們的性格去,拍主角們遇到的衝擊與尷尬。」連番討論、批評對許鞍華而言,是「非常有建設性」。她稱這讓自己更瞭解觀眾,在以後拍片時會更多考慮觀眾的期望,但也希望觀眾可以更相信感覺。

「現在觀眾看戲講電影文化 ,也會受掣肘於電影文化。 覺得是喜劇便等住笑,覺得是悲劇便不可以笑,人人變成類型片專家。我覺得如果看戲不受這些規範,憑直覺感受,最可以領略電影的魅力。」

「對得住觀眾與讀者,對得住張愛玲嗎?」我問許鞍華,若祖師奶奶顯靈,會跟她說甚麼?她露出略帶詭異的笑容。

「我估張愛玲會覺得我拍的《傾城之戀》有些搞笑、《半生緣》她應該也覺得可以,《第一爐香》對得住她,應該不會駡得我很厲害。電影忠實地反映(文學)作品的氣質與情感,但沒有超越文學範圍,所以她應該也不會恭喜我。」許鞍華伸直了身子,繼續了話:「我唔覺得我對唔住張愛玲,也不會覺得歉疚,她若肯見我我定敢見她,因為我對她已沒有粉絲的心態,簡直好似老姊妹,我好明你,麻煩你都試試明白我?」

許鞍華說,她從來是一位「好有尊嚴」、「沒佔有慾」的粉絲,「我好鍾意黑澤明、高達、杜魯福等導演,但不會跪地說:我好欽佩你的作品!欣賞不等於我要向你叩頭。」

我形容為「許鞍華說明書」的《好好拍電影》裡,許鞍華曾夫子自道:「電影是我的老婆或老公,文學是我的情婦」。她飲醉酒會唸莎士比亞,嚇親徐克與施南生,從此二人沒有再找她喝過酒。

許鞍華形容,作為導演,她沒太大興趣寫小說,寫劇本也太遲,「未開始寫已經瓜咗。」故她無意僭越,只想一生人好好拍電影。

許鞍華透露,她曾想拍村上春樹作品,但現在已沒有了這想法。「看見濱口龍介拍村上春樹(編按:最新把村上春樹的小說《沒有女人的男人們》拍成drive my car)好開心,他直擊對方心靈,好難得。他其實不用拍村上春樹,他本身已是近現代的村上春樹。」

爐香與路向

情綿綿而方遠思裊裊而遂多。第一爐香燒完,我燃了新香。

「會否考慮再次『冒犯』張愛玲?」我揶揄。

「我不會完全否決以後不拍張愛玲,現在時勢最好唔拍,我希望留給新導演去拍。」許鞍華說。

尼古丁呼召,她踏着最愛、最舒坦的一雙converse布鞋,落街去吞雲吐霧。第一爐香故事說完,74歲的許鞍華心中把火仍在燒;她的路向,還待發掘。

採訪、撰文:鄭天儀
攝影:朱小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