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家從限制創造美

小提琴與鋼琴有四條弦和八十八個琴鍵,需用一隻手,或一把弓,演奏者在密集的弦和鍵之間,施展微小而複雜的姿勢:上下左右,張開—彎曲—折疊,反覆鑽研,直至心中的音符完美地彈奏出來,展現無限的美。

今年「無限亮」為觀眾帶來的「一弓一鍵」音樂會,兩位音樂家只有一隻完整的左手。他們以獨特的身體,奏出最精緻的藝術、深刻的生命樂章:加拿大小提琴手殷兆基Adrian Anantawan天生只有半截手臂,九歲時找到小提琴代表他的心,用特製手套執起琴弓,於白宮、雅典和溫哥華奧運開幕禮上表演。英國古典音樂鋼琴家尼高拉斯.麥卡菲Nicholas McCarthy是首位於英國倫敦皇家音樂學院畢業的左手鋼琴家,同時是一位出色的演講者,曾於殘疾人奧運閉幕禮表演,又多次於TED talk演講。二人首度在「無限亮」攜手演出,便是要擁抱殘疾,以音樂顯現「身軀蘊藏的力量,令觀眾以不一樣的視角去審視生命裡的挑戰」。

Nicholas:「殘疾人士並非要克服障礙,而是要擁抱自身的差異。」

天賦異稟,只需一弓一鍵

Adrian和Nicholas的音樂歷程均有不同障礙。Adrian九歲接觸古典音樂,初次學習木笛困難處處,無法同時按住不同音孔,這激發他尋找其他樂器的可能,最終遇上以色列小提琴家Itzhak Perlman。Itzhak Perlman患有小兒麻痺症,需以拐杖輔助步行,更無法站立演奏,卻以非凡的音樂成就,擠身「當代十大小提琴家」之列。Adrian深受啟發,立志追逐小提琴夢,在父母的支持下,戴上度身訂造的手套,以右臂輕拉琴弓,自如演奏。「在我的生命裡,我首次感覺到我並不異於常人。」Adrian坦言要在這個為兩隻手而設計的世界生活並不容易,「旁人的態度像在說我做不到。我想讓人明白,只要得到適當的幫助,殘疾人士也可做任何事。」

Nicholas音樂的起步相對較遲,三至五歲是學習鋼琴的黃金時期,但在十四歲他才接觸古典樂,緣機是聽到朋友彈奏貝多芬的一首鋼琴奏鳴曲,「那一瞬間我便知道,鋼琴演奏就是我畢生的夢想,我要以音樂與世界交流。」Nichoas自嘲當時一腔熱血,卻因殘疾遭學校拒諸門外。「十四歲的人會認為任何事都有可能,你可以做太空員,可以拿奧運金牌,沒有右手的我也堅信自己可以成為職業演奏家。只是,當人們知道我沒有右手後,都不給我機會,我還未演奏,他們就已將我否定。」但Nicholas沒有氣餒,後來他隱瞞身體的殘疾,終獲得面試機會與錄取,亦幸運地遇上好老師,打開了左手鋼琴的音樂大門。

左手鋼琴曲是因傷患而生,正是一種從限制中另闢蹊徑的藝術。現存的左手鋼琴曲共有3000多首,其中鋼琴協奏曲亦有32首之多,Nicholas解釋,「很多鋼琴家都曾在演奏生涯中弄傷右手,因為右手主要負責彈奏旋律和主題。另外,世上大多數人都是右撇子,右手受傷的機率遠比左手高。一戰過後,更多人失去了右手,左手鋼琴音樂因而興起。」人們為這隻較「笨拙」的左手,開發了新的演奏技巧與美學,這恰巧呼應是次音樂會的核心:「殘疾人士並非要克服障礙,而是要擁抱自身的差異。」

加拿大小提琴手殷兆基Adrian Anantawan天生只有半截手臂,九歲時找到小提琴代表他的心,用特製手套執起琴弓,於白宮、雅典和溫哥華奧運開幕禮上表演。

以多的樂章遺忘殘缺

為了突出擁抱差異的理念,並呼應「無限亮」無限可能的探索,Adrian與Nicholas特意挑選了橫跨不同時代的古典音樂,以說明「作為殘疾藝術家,我們沒有限制,可以演奏任何曲目。」如古典音樂就有莫札特(Mozart)為代表,巴洛克音樂有巴哈(Bach),還有浪漫主義的馬斯奈(Massenet),20世紀的馬爾康.亞諾(Malcolm Arnold),以至現代的莎蒂.夏里遜(Sadie Harrison)和莫莉.喬伊斯(Molly Joyce)等等。透過這些選曲,觀眾將經歷一場情感之旅。Nicholas解釋,「這場音樂會是關於Light and Shade(光與陰影),我們希望在七十分鐘裡讓觀眾感受莫札特表達的死亡與哀傷,感覺馬爾康.亞諾帶來的喜悅和趣味,為觀眾帶來最豐富的情感體驗。」在縱環交錯的情感激盪之中,Nicholas更說「擔保觀眾很快就會忘記我和Adrian只有一隻手。」

Nicholas做了大量功夫將曲目改編成單手彈奏的版本。「左手鋼琴曲能夠創造幻覺,讓你以為有兩隻手在鋼琴上演奏。」他形容莫札特的《E小調第二十一奏鳴曲,K304》(《Sonata No 21 in E minor, K304》)被改編過後仍能保留原曲的精髓,定必為觀眾帶來驚喜。同時,Nicholas亦會彈奏史克里亞賓(Scriabin)的《給左手的前奏曲與夜曲,作品九之二》(《Prelude and Nocturne for the Left Hand, Op 9–2》),觀眾可細聽樂曲中寬廣的音色變化。音樂會更邀來常以作品探討殘疾概念的作曲家莫莉.喬伊斯,寫下委約作品《「多」的迷思》(《The Myth of More》),這也是第一首為左手鋼琴家和單手小提琴家構思的樂曲,作曲家特意在樂曲中「強調左手與生俱來的音樂性」,從中「彰顯從拒絕到擁抱身體的歷程」。

豐盛不只是選曲,更源於擁抱身體的差異。誠如Adrian所言,「真正的完整,早已存在於我們每個人之中。」這個社會總愛比較,關於「殘缺」與「健全」,關於「多」與「少」,繼而作出價值判斷,卻遺忘因着差異,世界才多姿彩的事實,也可以説多與少其實是互為表裏。Adrian説「正因為我缺少右前臂,拉小提琴時反而能更專注於技巧,不用費神思考手腕、手指關節的運用。很多學生拉琴時總是想東想西,認為必須做到這個那個,偏卻遺忘了音樂家最重要的內在特質。我和Nicholas獨有的缺陷,反而讓我們能夠專注於最重要的事情。」至於Nicholas對「多」亦有另一番體會。過去幾年的疫情,讓很多人體驗了一種減法的生活,他指出「疫情正好讓人得以找回生命的焦點,理解真正的豐饒是擁有更多的經歷,與更多人連結,感受更深的愛。」

Nichoas 曾因殘疾遭學校拒諸門外。「十四歲的人會認為任何事都有可能,你可以做太空員,可以拿奧運金牌,沒有右手的我也堅信自己可以成為職業演奏家。」

用逆時代的耳朵拉闊感受

豐富的感受力,正正是成為優秀音樂家的必要條件。Adrian指出作為一個演奏者,最重要的不是手,而是用耳朵細心聆聽並感受。「要聆聽作曲家譜曲的用心,然後把自身經歷,諸如殘疾或生命的挑戰帶來的感受與體會,融合到樂曲裡,這時候想像的聲音會慢慢成形,這聲音裏包含了一個人對美、對生命的理解,最終通過練習,便能傳遞到觀眾的耳朵裡去。」故此,作為演奏者更應保存自我,才能呈現出最獨一無二的美和故事。像Nicholas便很意識到,自己從小到大總是與眾不同,但他自言非常享受。「在網絡時代,每個人都希望變得一模一樣,而我喜歡維持獨特。」正是這份獨特,為他們的音樂添加了一份深度。

無奈在節奏急促的網絡時代,人們追求五花八門的感官刺激,講求深度的古典音樂並不流行。因此,Adrian認為古典音樂更值得被聽見。「如今年青人欠缺專注力,聽古典音樂可以培養耐性,讓人花時間細味及沈澱。即使重複同一樂章,每次亦有截然不同的感覺。走進音樂廳,更能體會情感的連結。」賞音樂如觀畫,Adrian亦喜歡莫奈的畫作,尤其是他繪畫的巴黎教堂。「莫奈專注於某種特定的光線,反覆畫教堂的一個部分,但每次的筆觸色彩都略有不同,讓我每次都發掘到別樣的趣味。」這彷彿說明了,所有藝術形式,都是由創作者的視角決定作品的厚度,如晚年莫奈受白內障困擾,但他從這種生命經驗裏重新理解何謂美,令他的作品昇華至更高境界。

生命無限  樂無限

藝術之所以令人動容,正因其散發着生命之美。Adrian與Nicholas在世界巡迴演出時,鼓勵了很多殘疾人士超越自身障礙去學習音樂,真正以生命影響生命。Nicholas尤其記在南韓演奏期間,曾於大型電視節目亮相,意想不到地引來殘疾人士的巨大迴響。「很多人來到我的音樂會,自言從未想過殘疾人士演奏的可能。在英國,我們很容易在電視螢幕、舞台或其他媒介看到殘疾人士,但在南韓卻很罕有。」這些人可能一生都在否定自己的可能,但因為Nicholas的演奏,他們發現了前路原來無限亮。

音樂家從限制創造美,人也是從種種挑戰中創造可能。如Adrian所言,「我們所有人在生命中某個時刻都會遇到挑戰,我們都會變老,最終會以不同的方式患上殘疾。然而,只要有適當的輔助工具,以及堅持的決心,不論過去或現在的挑戰是甚麼,一個人仍可創造出美麗的事物,做自己所喜愛的事。」音樂大同,只要有最真摯的創意和熱忱,再微小的一個人,也可創造出偉大。

《一弓一鍵》音樂會小提琴大師班

日期:3月28日

時間:下午2時至4時30分

地點:香港文化中心排演室CR1

報名:預先網上登記(免費)

語言:英語(設香港手語傳譯)

《一弓一鍵》音樂會

日期:2023年3月30日(星期四)

時間:晚上8時

地點:香港大會堂音樂廳

門票:$100,$60

設語音場刊

節目長約 1 小時 15 分鐘,不設中場休息

適合 6 歲或以上觀眾

撰文:陳芷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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