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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議先服用上集,了解更多有關夏碧泉檔案庫:https://wp.me/p9oTr7-76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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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館當代藝術館、藝術家圖書館的一角,佇立着一棵花3年時間悉心灌溉、從海量文獻和難以量化的個人經驗轉化而成的大樹。

亞洲藝術文獻庫(AAA,Asia Art Archive)在2013年為已故藝術家兼藝史紀錄者夏碧泉、生前所儲下的大量文獻和珍貴物資作分類統整,促成本地史上首個最具規模的藝史檔案庫。3年前,AAA向本地詞人兼學者周耀輝發出邀請,希望對方成為其駐場藝術家。而AAA眾多文獻庫裏,恰巧就以擁共約600個紙箱藏品的夏碧泉檔案庫最為吸引到周耀輝注意。

在他眼中,一個個紙箱盛載的不只是死物,而是滿溢出來的情感。泛起的漣漪,連結起唱作人王嘉儀(Sophy)、6位年輕藝術家以及更多影音創作者,以創作為檔案庫裏的藏品更新意義。「文獻」「檔案」「紀錄」…… 這些乍聽之下大概會覺得是「悶嘢」的概念,如何在年輕藝術家的手中以不同形式活起來?故人遺留下來的歷史紀錄,又如何成為後人活在如斯世代的精神支柱?

跨界別植樹小隊

對原本沒有收藏習慣、也不熟悉文獻庫概念的周耀輝來說,甫接到邀請而在腦中浮現的想法,實非直接與藏品有關、卻又恰巧承載着整個項目—— 藏品不只是死物,因為檔案庫的發生是建基於人與人之間的連繫:「所謂夏碧泉檔案,裏面的藏品當然是屬於夏碧泉的。但沒有他的妻子、家人、朋友支持,未必能成就這樣一個檔案庫的。」

《留念》開幕日,周耀輝與藝術家一同分享。

決定從人文關懷的角度出發研究夏碧泉檔案,周耀輝繼而想到玩玩文字遊戲,把集體回憶的英文「Collective memory」改為「Connective Memories」成為項目名字,中文則稱為「留念」:「夏碧泉檔案裏有很多四四方方、很小張的實體相片,都是朋友送他的;以前那個年代的人們還會在實體相片上題字,『碧泉』『我兄』『留念』之類的,記憶很深。」夏碧泉檔案留下了很多很多給後人,後人又能為時代作何貢獻?周耀輝透過連結六位來自AAA旗下年青藝術家組織PageNEXT的成員,進入夏碧泉文獻庫尋找答案;周耀輝給他們的任務,是各另找一名希望連繫的人,一起進入文獻庫裏勘探、尋找感興趣研究的藏品,得到靈感後再各自進行創作。

收到六組藝術家刻劃不同情感的作品,周耀輝再連繫上唱作人Sophy合作譜寫詞曲;又透過Sophy分別在台灣和香港連繫更多從事音樂和影像創作的藝術家,最後生出呼應六份作品的六首歌曲和MV。從夏碧泉檔案為中心,透過藝術家和創作人的參與而不停向外發展出各種枝節,在來往過程中改變或更新檔案庫裏藏品原有的意義…… 綿延不斷地發展成現在的模樣,就是周耀輝口中的「Archival Tree」。

展場提供試聽試看Sophy創作的六首歌曲和MV,包括截稿前尚未曝光的最後一首新歌《開窗》。在每份小冊前方均有呼應的作品播放,包含每首歌曲的原始Demo和半製成階段的樣貌,細緻記錄製作過程。

迷失後提步 反思秘密本質

「能留念,因為還有人在。」周耀輝常在不同訪問裏強調「人」是項目裏的焦點,研究夏碧泉檔案裏的「人情」,同時也不能忽略參與者的自省。其中一位參與的藝術家蔡穎茵(Jane),選擇與朋友葉詠然(Kate)一起進入夏碧泉檔案:「因為之前就已聽説過的傳言,進入檔案庫之前,其實我已樹立了一個心目中夏碧泉的既有印象。」也許與夏碧泉鍾愛女體有關(在他的自家拼貼書裏常出現),原來長久以來接收的資訊,讓Jane在腦中把夏碧泉和花花公子的印象扣連起來。自嘲抱着獵奇八掛的心態進入檔案庫,Jane把目標鎖定在夏碧泉的私人日記,她深信直搗最隱私、個人的秘密,是最快認識和掌握一個人的捷徑:「到檔案庫後,我只看過一次那堆日記和跟別人來往的書信。自以為更確立了我所想的那個夏碧泉的形象,就再沒看第二遍了。」自信滿滿的Jane,很快就著手投入創作第一稿。那是一份與私密情感有關、輕觸禁忌的作品。

然而Jane漸漸越做越迷失,不但在作品裏找不到夏碧泉,更找不到自己…… 還好覺察雷達總算響起,Jane暫時放下了創作步伐。從一次與周耀輝分享心情的閒聊裏,Jane誠實謙卑地直面對創作的不解、恐懼和偏執。她再次進入檔案,丟掉了主觀的既定印象;同時後退一步,由以夏碧泉為研究本體,轉而借其藏品探索「秘密」的本質。她仔細把夏碧泉的日記和書信等收藏重新逐頁咀嚼:「夏爺的厲害在於,他習慣把盛載私人情感的書信在寄出前手寫重抄一份。意外讓我們思考,秘密其實是否本就存在着讓人發現的慾望。」

Jane認為夏碧泉的書寫習慣為「秘密」賦予新定義的同時,又恰巧搜刮到學名為「木蝴蝶」的植物千層紙和樹葉等各種大自然收藏,兩者之間似乎擁有微妙的連結:「我們為作品提供開放性的解讀空間,邀請陌生人在千層紙寫上秘密,埋在土裏;植物與秘密共生共存,隨時間流逝,那些秘密就交由大自然處理。」秘密所以是秘密,因為各種原因而不能被人所知。骯髒、感傷、邪惡、純粹不符俗世道德標準…… 埋進土裏,彷彿從此一了百了;然而天空知道、泥土記得。正如夏碧泉又怎會想到,辭世多年後還會有這樣的一位「偷窺者」Jane,透過生前寫下的私密書信尋根,重塑自己的歷史?凡走過必留下痕跡,也許我們最為鄙視自己、小心翼翼保護着不被發現的某些面向,才是證明我們存在過,最有力的證據。

「我覺得夏爺很厲害,他很懂得表達自己的情緒;而藝術本就是一個追求感情出口、瘋癲的狀態……」Jane慨嘆這長達三年的創作生涯從「進步、退步、維持不變」的無數個循環組成,作品到最後反而更像自己的成長日記。

連結離散的關係

云云夏碧泉的藏品裏,以其書信最受參與《留念》藝術家們的留意。在2018年選擇與妹妹董卓衡(Clara)一起進入夏碧泉檔案的藝術家董卓恩(Cherry)也不例外:「夏爺每年都會寫信、製作聖誕卡送給朋友。這些書信記錄着一段段友誼和關係,從藏品裏也能看到他部分朋友是不在港的。」恰巧當時Cherry與從小孖住上、幼稚園到中學都讀同間學校的妹妹,將面對多年來首次分離;Clara寄回家的明信片,是Cherry的定心丸:「2019年我到美國當交換生回來後,她又緊接到英國當交換生。那些郵戳,像見證着那些明信片跨越了半個地球、踏過了千山萬水才來到身處香港的我手中。」創作的這幾年間,從第三身角度研究夏碧泉本人與身邊關係的疏離和親密,到第一身經歷與妹妹分開後的距離,再到最近香港越發普遍的移民潮…… 離愁別緒彷如早已編寫好,離散似乎是城裏人的命運:「今年8月份,我又將到芝加哥讀書、妹妹則前往瑞典,我們這個四人家庭,將同時分散於三個地方……」Cherry直言到外地讀書計劃已久,只是身處如斯世代,總覺得距離和時間特別珍貴:「同樣想到了夏爺的子女也有些是移民,以及從檔案庫裏發現他那些已離港的朋友。就覺得…… 本來大家都是居住在香港的,但好像很多家庭都分散在世界不同地方。很糾結、無奈。」

離散、零碎是Cherry近年感受到其中一種強烈的情緒,同時也是她對夏碧泉檔案的印象:「夏碧泉檔案裏有很多來自不同國家的信和相片,這個空間彷彿由random的時間和地方組成,錯落、沒有規律。」其中,夏碧泉所攝下的「奇怪相片」又引起她的注意:「他喜歡拍攝樹根、爛地、一攤水等等,在常人眼中的缺陷、或者忽略掉的一些城市角落。從他的相片裏,會發現原來以前某地方存在着像遊樂場的地標,但現在已經消失,很唏噓。」她選擇以本非最擅長的拼貼畫(collage)為創作方式,兩幅作品分別以夏碧泉檔案庫裏不同的藏品為基礎,加上代表着妹妹到過不同地方的郵票和相片;把各種散亂的時間痕跡,放在同一幅畫裏面。最後花約十多個小時,完成了這兩份混合夏碧泉和妹妹的生活痕跡,同時承載着兩代港人面對離散時的情緒、茫然若失的作品。

努力的記錄 努力的繼續

「然而2018年根本沒想那麼多。當時剛接觸夏碧泉檔案,只知道要去研究他的藏品,僅此而已。」Jane和Cherry 異口同聲表示,同樣抱着「後人」研究「前人」歷史的心態走進檔案庫,然而漸漸發現,歷史不只是歷史:「夏碧泉從大陸走難來到香港,跟很多上一代的人一樣,都是靠穿膠花、紙花之類的手作起家,連我母親小時候也如是。才很強烈地感受到,歷史與我們,其實並不是那麼割裂的。」大概歷史只會不斷重演。Cherry坦言,若非經歷過嚴重的社會動盪,這個橫跨三年的項目牽涉的情緒、最終的成品,不會像現在那樣:「2019年後重看一次檔案庫裏的歷史文件,不再有旁觀者的感受。也發覺這不只是『香港藝術家夏碧泉的檔案庫』,而更是其中一個『香港人的檔案庫』。所以才進一步聚焦在他與香港、或者與週遭關係的連結。」

雖然與其創作沒直接連結,然而在檔案庫裏找到的另一堆信件,對Cherry來說彌足珍貴:「原來他在千禧年左右,曾經去信時任特首董建華,爭取興建牛棚藝術村。也許現在的小朋友,連董建華是誰也未必知道。」她邊說邊拿出手機展示,螢幕裏的是夏碧泉去信時任民政事務局局長藍鴻震、親自撰寫計劃書提議如何改造牛棚,為藝術家爭取創作空間:「很震撼,因為他是真正付出過的一份子!也許因為他本身就住在土瓜灣,看得出他很關注自己社區的發展。」牛棚附近、其中一大部分被列為重建區的土瓜灣社區,即將在八月份迎來收地。如果夏碧泉仍在,此刻的他面對故居一次面目全非的洗禮。會作何感想?

「2019年之後與檔案庫的關係,的確是親近了點。大概是跟身份認同有關,因為檔案庫的藏品就是談香港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夏爺藏品補完了齊全的近代史,完整了香港的故事線。」Jane從Cherry 研究牛棚藝術村歷史一事中,看到夏碧泉檔案存在的價值:「整件事很完整,有原因、過程、結果。但如果我和Cherry沒有進入夏碧泉檔案,我們就只看到眼前的結果,也未必會在意原因是甚麼。」

眼看Cherry對牛棚藝術村的研究,Jane也有感而發:「在我踏入藝術界之前,牛棚藝術村已經存在。但在我以為這是理所當然的時候,其實不然。而是因為前人如夏碧泉努力地爭取,才讓該處得以成為我們眼中的『理所當然』。」Jane續道:「正如我們一直以為如言論自由的基本權利是理所當然,但原來不是。還有很多夏碧泉之外、甚至早於七、八十年代就努力爭取各樣權利的人,也許到現在還沒有成功。」Cherry認為正因為有很多該爭取的都還沒有成功,才更應該從檔案庫裏借鏡,繼續走下去:「看到夏碧泉參與爭取過的設施、為藝術界爭取過的權利。我覺得…… 我們在香港接受教育,是有責任去繼續研究香港,或者以往在這裏發生過的事情。」她鼓勵同好以任何形式,記錄有關香港的時代面貌。二人這次參與的創作,就是其中一種方式:「從透過賞析別人展覽自學藝術、而創作屬於自己特色作品的夏爺;到受他檔案庫的藏品啟發而創作的我們;再到Sophy和耀輝同受夏爺和我們的作品啟發而寫歌…… 這就是創作的生命力,不能懶的。」惟有主動研究,檔案庫才不至於淪為一件死物。

「承傳、研究、改良…… 不能停下來。無論身處在哪,這些都是我們該做的事。」8月就要離港讀書的Cherry有感而發,語氣變得稍稍的急促,哽咽道。

《信心》是Sophy為《留念》創作的其中一首作品。周耀輝在歌詞裏留下了重要的寄語:

「也許不信甚麼,而最好不信命;年月匆匆要守住,仍舊想寫信的心。」 

不論何時何地,帶着信心、守住想寫信的心。繼續努力的紀錄,時候到了,自然會有人翻開故人的紀錄,努力的繼續。

《留念》展示計劃
日期:即日至6月20日
時間:1100-1900
地點:大館 賽馬會立方

撰文、攝影:熊天賜